端阳节已过,几日来接连降雨,空气湿冷了许多。徐防并未安排车马,而是趁着夜色与韩嫣缓步而行返回徐府。一来韩徐二府相去不远,二来他也想借此机会解韩嫣心结——今日相见,明显感觉韩嫣待他较以往冷淡,只当她因城下一战心有嫌隙,却不知佳人情已别有所牵。
倩雪人儿虽小,气性却是极大,收拾了小姐随身物品,远远跟着就是不肯与他二人同行,如此倒成全了徐防。湛湛夜空繁星点点,如絮雨丝轻扬飘洒。方才在韩府徐防喝了些酒,此时面孔微微胀热,细雨熨面顿觉十分舒爽。瞧着夜色已深,街面上行人寥寥,想必不会引人注目,便故意放慢脚步,趁韩嫣不备一把握住她手。
韩嫣一路上只顾想着心事,忽觉手被扯住不由吃了一惊,边向身旁张望,边用力想要抽出手来。徐防犹记那日在府中后园,当着宽伯、倩雪及一众下人拉住玉人素手,她不经意间展露的娇羞之态令他心旌摇曳。可如今他能感受到的,惟有疏离。
放开手,默默前行。
“谒卿,对不起。”她在身后歉然道。
徐防回过头来温柔一笑,“下雨了,怕你手凉,不必放在心上。”韩嫣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什么,却终是未能启齿。二人便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前面有户人家,门前张灯结彩的,一中年汉子立于檐下,臂弯上挎只竹篮,但凡见有人路过便取出什么递过去。
“谒卿,我们去瞧瞧可好?”韩嫣只觉二人这样闷闷的甚为不妥,遂向徐防建议。
徐防嗔笑道:“当日你被哈稚纳挟持,凛然无惧舍命坠城,巾帼英雄一般,怎么这会儿倒跟个孩子似的,喜欢看起热闹来了?”嘴上虽然这样说着,人却是伴着韩嫣朝那户人家行去。
及至门前,见中年汉子递来的是两只红皮鸡蛋,“二位随喜,随喜。”那人脸孔涨红眉开眼笑,显是抑制不住心中兴奋和喜悦之情。
“不知府上有何喜事?”韩嫣被他情绪感染,禁不住问道。
“嗨,您是不知道啊,”见她问询,那人立马拉开话匣子,“俺跟婆娘成亲十几年了,一直没能有个孩子。去年中秋她终于怀上了,俺全家那个高兴啊,就别提了。端午那天婆娘肚子痛得厉害,俺找来稳婆,结果折腾了一天一宿也没生下来。稳婆说孩子脚朝下,根本生不了,还叫俺为她准备后事,吓得俺哪……”他一面说着,一面用手在头上空抹把汗,想来当时情况危急,他现在说起仍心有余悸。
“后来孩子平安出生了?”韩嫣听得饶有兴致,向他追问起来。
“刚巧有位游医进院讨水喝,听说我那婆娘难产,便说他有法子救治,只是这法子听起来甚是骇人。”
“什么法子?”韩嫣听到此处愈加上心了。
“那游医说,要用刀拉开我家婆娘的肚皮,把孩子取出来,再用针线把肚皮缝合,可保大人孩子都平安。”
“这怎么可能?”徐防对此难以置信,倒是连日来一直研读古籍医书的韩嫣深觉此法可行,甚以为许地轻轻点了点头。
“俺想着,若生不出来,那便大人孩子都保不得了,若叫他把俺那婆娘开了膛,可说不准还能活一个呢,便答应叫他医治。谁想真是把两个都救活了!俺……俺得了个八斤二两的大胖小子!”说到这里,中年汉子已是眉飞色舞心花怒放。
“那位游医现在何处?”韩嫣情急之下一把扯住他臂上篮筐,险些把内里的鸡蛋摇落地上。“嫣儿,”徐防上前拦住她手,“你想叫那游医去救定远侯?”
韩嫣眼圈泛红,默然点头。
“你是觉得欠他人情么?所以很想救活他?”徐防原本最是心思缜密,极擅察言观色,奈何关心则乱,现下他对韩嫣动了情心,想法便也主观起来,丝毫未察觉眼前人对定远侯的牵肠挂肚忧心如焚。
“我欠他的不止是情,还有一条命。”泪珠儿终于蓄满眼眶滴落下来。
徐防以食指为她拭去面上泪痕,重重叹口气,“你我夫妻,你既要报他救命之恩,我自不能袖手旁观。”说罢转身向着中年汉子拱手道:“还望告知那位游医如今去向。”
昨夜宫中流言纷起,无论宫女太监还是各宫娘娘,莫不以班超救人为高义之举,使得和帝疑虑尽去,赐高丽参王为其续命。徐防本是最盼班超身死之人,可此刻瞧见韩嫣神情凄然,心下实是不舍,竟生生忍了恨意,决意助她救定远侯性命。
“华神医在哪里落脚,俺还真不知道。不过他给俺婆娘开膛时,用的方子好像叫‘麻沸散’,听他说已是最后一副,这几日要去邙山再采些草药回来配制呢。”
邙山三峰东西并立,两座西峰重叠绵延,主峰居东卓立天外,山上火树翠柏连绵成片。天光未亮,徐防便雇了马车直奔东峰脚下。山路难行,药草生处更是险峻,他本已吩咐数十手下今日来山上寻华神医踪迹,可韩嫣执意要亲自登山寻访,无奈只得陪她前来。
停驻山脚仰首上望,只见漫山红叶层层叠叠,株株火树紧密相连,如团团烈焰熊熊燃烧,放眼望去着实令人心神旷然。沿着弯弯山路蜿蜒而上,两旁火树松柏高低错落疏密相间,红影间碧色闪动尽显万种风情。如霞似锦的红叶与碧翠如洗的松柏交相辉映,更显得五彩缤纷绚丽斑斓。
这邙山东峰徐防并非首次登临,可如今有美在侧,心情自与昔时大不相同。韩嫣甚通医理,识得不少草药,是以在前带路,专向医草生处探循,只盼能早些寻得神医。徐防随行其后,不时展臂为她拨挡旁逸斜出的枝叶,以免勾住她发髻划伤她脸颊。
韩嫣知定远侯已服参王保住性命,又认定这位华神医必是杏林圣手,对救治班超信心大增。虽然东峰山势险要,却已是不知不觉登上流云环绕的半山腰。
此处堪称仙境,朦胧的白雾似纱似绡缓缓流动,如波翻涌如浪起伏,浓淡承转怡人心神。地上多年积累下来的落叶厚实松软,漫步在这雾涛云浪间,身畔还伴着这样一位丽质盈盈明艳动人的可人儿,徐防的心不禁为之陶醉。此时红日高升灿烂无比,火树在艳阳映射下交汇出一种夺目的光芒,充溢于连绵雾霭的环绕之下。展眼望着蔚如云霞如诗如画的美景,他竟一时间瞧得怔在那里。
韩嫣探身仔细辨认着脚下矮植,忽被一株白色垂朵吸引视线,循迹踏入一侧密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