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谒卿，你怎么过来了？”韩嫣听见动静，直起身形转头望向廊下，随即提着裙裾，沿绒草铺就的甬道袅袅行来。
玉足探碧草，青影跃翠枝。一瞬间，徐防有种错觉，仿佛愈行愈近的，是个身着水织衣衫飘然清波之上，以冰雕玉琢而成的璧人。
抛开姿容不论，文萱的妩媚妖娆与之相较，自是更胜一筹，但风韵气质却是难及万一。韩嫣身上那种沉静幽雅之美，并非与生俱来，而是于诗书熏陶之下修心修行所得，却与其自身之美浑然天成融为一体。便如经年的醇酒一般，香虽幽淡，却是一丝沁腑弥久不散。
徐防心下暗叹着迎上前去，“嫣儿，今日天气大好，我带你出去散散心。”
“你好容易得闲，不如歇着吧！我没事。”韩嫣面上表情淡淡的，可眸中一抹哀凄之色却清晰地落入徐防眼中。
“小姐小姐，一会儿您……”身着淡红衣衫的倩雪，猫腰从侧旁角门下钻身而出，一抬头瞧见尚书大人也在，忙止了高声，踱着小步来到近前，福身施礼，“大人。”
徐防摆摆手笑道：“好了好了，不必在我面前做样子。呆会儿我要带嫣儿去个清净的地方走走，你且去准备一下吧。”
“好啊好啊！”倩雪轻拍几下巴掌，提裙转身跳着跃着地准备去了。
姚天宝今日将车驾得分外稳当，倩雪在前与他并排而坐，两人时不时地聊上几句轻声嘻哈，倒是免了途中寂寞。
车轿中甚为宽敞，布置得也极为舒适，两侧软榻，当中置一小方桌。徐防与韩嫣对面而坐，望着眼前佳人肤光胜雪雾鬓云鬟，虽淡妆清雅亦楚楚动人，面上时而隐现若有似无的黯然神色，叫人看了更觉怜惜不已。
韩嫣发觉他灼灼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假意掀开轿帘观风景。今日行程是徐防拟订，马车走的并非官道，窗外可见樟槐榆柳沿溪错落生长。几日前刚刚下过大暴雨，洪水泻过的痕迹十分明显，河道上一些老树的虬根裸露在外，落水干枯的河床上，散落着不堪忍受暴雨摧残而折落的枝条。
徐防挂记韩嫣病体初愈，是以早吩咐姚天宝车行不宜过快，行至此处已近一个时辰。韩嫣眼见路面愈窄人迹渐稀，瞧着再往前不远处已是山脚，落了轿帘回头问道：“谒卿，咱们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别急，就到了。”徐防直了直身，温声安慰道：“前面是邙山双西峰的后山，一向少有人来。可我却知道那里有个绝妙的好去处，最是能宽怀怡情……”说到后一句时，他的声音明显低沉轻柔了许多，面上溢满怀念向往之色，眼神落在车厢一处空空的角落里，也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谒卿？”韩嫣轻唤一声。
“哦。”徐防这才回过神来，向她歉然一笑，随即扬手撩开正面轿帘，探身往外看了看，冲着姚天宝吩咐道：“停这儿吧！我与夫人下车舒舒筋骨，你跟倩雪把马车寄存到前面的农家，顺便向农户买只西瓜回来。”
姚天宝爽快应声停稳马车，徐防起身一跃跳下，又回手小心翼翼扶下韩嫣。
此地果如徐防所言，是个宽怀怡情的好去处。羊肠小道僻静幽深，山色质朴溪水叮咚，漫步其间身心俱得放松。呼吸着山中自由而清新的空气，韩嫣也暂时忘却了心头烦恼，面上渐渐现出愉悦的神情。时而驻足观望，时而抚枝弄叶，时而蹲身轻沾澈亮的溪水，欢快一如孩童。
姚天宝身后负着鼓鼓的包袱，怀中捧着个大西瓜，同臂挎食盒的倩雪一路说笑着，远远跟在徐防与韩嫣身后。
每隔一段山路，在溪水中央，总有经年冲刷已变得极为平滑的硕大青石，光华可人。韩嫣沿小路转过弯去，忽见前方一块扁长厚重的青石卧于溪中，掩映在班驳树影之下。石面高出溪水一尺有余，方方整整的犹如一张天然石床。
“谒卿，这里好美。”韩嫣展颜回身望向徐防，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阳光自叶隙间轻洒下来，班驳点缀在青色衣裙上。她轻移莲步靠近溪边，莹眸微闭娥眉淡垂，挺鼻轻嗅唇角缓扬，却不知心中在思量着什么。此刻的她，安静得仿佛已与自然融为一体，如同一幅淡青浅赭的写意画张挂溪边。
“就知道你会喜欢。”徐防彬彬一笑，向着后面两人唤道：“走累了，都来歇着吧！”说罢缓踱两步来至伊人身侧，自然而然地挽起她手，向那张石床走去。
许是过于沉醉这悠然景致，韩嫣对他的动作未有任何推搪躲闪，任由他握着青葱玉指，与之并肩倚坐石床之上。石床上有树荫掩映，下有溪流激澈，坐之清凉解乏通体舒爽。
“我已十年未曾来过这里，”徐防感叹道：“这里的草木山石一如当年，只可惜……”说到这里面色微沉，垂首摇了摇头。
“怎么？”韩嫣借他心有旁骛未加在意，悄悄将温润柔滑的纤指从他手中抽脱出来，“谒卿有心事？”
“没什么。”徐防故做轻松地笑笑，“十年光阴一纵即逝，如今的谒卿，早不复少时心性。方才不过一时心有所感罢了。”
是啊，十年转瞬而逝，那么自己所剩这一年时光又当如何度过呢？将军九死一生，为我换得一年余命，我却要虚度耗费吗？娘亲临终泣诉言犹在耳，我若不能了她宿愿，死后又有何面目前去见她？
韩嫣深吸口气，望着清澈的溪水，手抚颈下玉环幽幽道：“过去的便叫他过去吧，只别再负了这眼前时光，以免他日徒留遗憾。”
她这话本是说来劝诫自己的，可徐防听在耳中，却完全理解为另一种意思。
嫣儿这是在暗示我，对当日城下之事已然释怀，叫我莫负好时光，莫负美人恩么？想到此处，不由得心潮澎湃，向着身旁眉目如画的璧人凝视半晌，终于稳住心神，正色言道：“嫣儿，其实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