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秋宫合欢殿内,邓后一袭大红衣裙罩体,浓眉凤目鼻直唇薄。她的容貌较之韩嫣固然远为不及,便是同左文萱相比,亦稍显逊色。可极难得的是,她虽无花容月貌,气质却是雍容华贵,予人以可亲而不可近之感。
韩嫣步入殿内,向之恭恭敬敬地行了参拜大礼,起身望见她殿中少金器而多玉饰,深知当日蔡伦所言非虚。
邓后禀退左右,温颜上前揽过她手臂,缓声道:“前次宫宴,见夫人胸前玉环极为名贵,更似有些来历,是以遣敬仲前去提醒夫人,勿要示于人前。可不知今日夫人戴着没有?”
韩嫣探手颈间,提住红丝编就的线绳轻轻一拉,温润凉滑的玉环便自领口翻露出来。绳下挽系玉环之处,编着一只同心结,结底双丝扣,上面一扣空空如也,下面扣中拴系一只拇指粗细的玉环。玉环上嵌纹十分别致,只是那些纹络外凸内凹,瞧着甚是古怪。
邓后以指肚轻轻摩挲其上纹络,低声言道:“本宫向来喜玉,想来应不会看走眼。夫人这玉,是否失了一环?”韩嫣垂首望着把玩在她手上的玉环,无声点了点头。
皇后娘娘撤手转身,迈向一旁的博古架,小心翼翼拉开红木抽屉,取出一只金丝楠木匣置于案上,“本宫藏玉多年,只有这件宝贝是自幼带在身边的,还请夫人品鉴一番。”说着已缓步迈向殿中正座。
韩嫣踯躅上前,手心已微微沁出汗来。指尖轻颤着翻开盒盖,却见一大一小两只镂空圆形玉佩,静静躺在盒底明黄绢帛之上,玉质光泽细腻柔滑剔透,佩上纹络与自己颈间玉环别无二致。两串清泪簌簌滴落匣中,于绢帛处瞬间氲湿开来。
邓后倚靠座上声音哽咽,“想必夫人之玉也是至亲所赠,定然知晓此玉来历,本宫亦无须赘言。只是这双玉合璧,本宫一直无缘得见,还望夫人……成全。”说到最后,她的眼中也已滴下泪来。
韩嫣解下颈间玉环平置案上,又取出匣内较小的那块玉佩,于玉环中空处细心地旋挪试触。一丝丝一点点地试探着,终于,玉佩无声陷入,与玉环严丝合缝完美相锲。
“妹妹——”
“姐姐——”
二人终于相拥一处喜极而泣。垂泪半晌,邓后方抚去韩嫣面上泪迹,“不要再哭了,你我得见相认,这是好事。妹妹放心,有本宫在一天,必不会叫你受丝毫委屈。”
“姐姐,娘亲说你一直与……”韩嫣说到这里忽然卡住,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父亲,只好含糊带过,“你与他相依为命凄苦过活,怎地却入了邓府,又于这宫中得立长秋?”
邓后听她发问不觉一窒,转身去将玉佩收起,借机掩饰面上窘色,支吾着应道:“此事却是说来话长……”
“启禀皇后娘娘,”仙珠这时疾步迈进殿来,“午朝已散,圣上正往这边来呢,还望娘娘速做准备。”
邓后听了,忙将木匣小心收藏起来,又细心为韩嫣戴上玉环并掖入领中,“凭玉相认之事切不可声张,勿要叫第三人知晓,否则来日你我都会有麻烦。”韩嫣定定望着她,一瞬间竟觉有些恍惚,终于点下头去。
大约是午朝已散万岁将至的缘故,韩嫣出得殿来,发觉园中妃嫔比先时多了不少,且人人打扮得娇美艳丽,倒把这满园花王比了下去。侧目寻去,却不见那位叶美人,也不知她此刻是否仍在后园。
“皇上驾到——”宫门外传来太监的唱喏声。
皇后缓步往门前迎去,众妃嫔分立两侧躬身趋礼,韩嫣栖身最末尾处,心里只盼着刘肇看不到自己才好。
“免礼平身——”和帝威严之声传来,“听闻长秋宫内牡丹开得正艳,皇后邀六宫同赏,朕也有心前来一观。萱儿,”他向着身侧的左贵人笑问道:“你瞧皇后园中这些牡丹开得如何?”
左文萱自宫宴献策后复得盛宠,刘肇对她竟比初入宫时更加垂爱,除朝堂议政外,几乎与之寸步不离。是以她方才伴驾至此,对众妃嫔之礼欣然领受毫不避闪。她这架子,与其说是摆给六宫妃嫔看的,倒不如说是摆给邓后看的——你虽贵为六宫之首,却也得顾及天子之威屈身相迎。
左贵人听了万岁问话,巧笑嫣然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栽植的牡丹芳香四溢美不胜收,自是株株珍品朵朵艳绝,只是——”她偏过头去向着刘肇灿然一笑,轻撩眼帘眸光流转,“这牡丹虽美,却非臣妾心仪之花。”扬腕抚了抚鬓间粉红的杜鹃,“萱儿最喜杜鹃,自是希望它能常伴身边了!”
她这话分明是借花暗喻,嘲讽邓绥不得圣心,虽为皇后却受冷落,不比自己日日长伴万岁左右。邓后听罢嘴角微微抽动,又不好当着和帝面前发作,只能暗里切齿忿恨,脸上却挂着一副怡然之色,“万岁既然来了,便与众位姐妹们同赏同乐吧!”
邓后与左文萱一左一右陪在和帝身侧,向着园内漫步行来。韩嫣见妃嫔们四散开来,忙借花掩身避开刘肇,悄悄转入后园。这里只有两名洒扫宫女倚墙闲话,望见她来忙屈身施礼。
韩嫣至前柔声问道:“你们瞧见叶美人么?我在前面可没见到她呢!”
“夫人方才被皇后娘娘邀入内殿,是以有所不知,”那名身材高挑的宫女掩唇轻笑道:“她方才在此冲撞了苏贵人,现下被罚在御湖边跪思己过呢!”
苏贵人?便是宫宴上抚琴的那位娘娘么?韩嫣朝她二人摆了摆手,探步径向墙角那株白牡丹而去。
这长秋宫中,上至皇后贴身侍女,下至庭院洒扫宫婢,俱不将叶美人放在眼力,当面不行拜见之礼,背里连声娘娘亦不肯尊称,只怕这位和蔼近人性情柔顺的叶娘娘,在宫中过得甚不如意呢!
她望着因夕光褪去已渐泛莹晕的“夜光白”,心下正自琢磨着,却忽听得身后传来两名宫女故做娇媚之声:“奴婢见过吾皇万岁、皇后娘娘,见过左贵人。”
韩嫣心下倏地一紧,缓缓回转身去,却见和帝稍显诧异却又略带玩味的目光,正向自己面上望来,忙躬下身去向之行礼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