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孙妈妈就奉着兰姨的指令将鸾鸣阁大肆装扮了起来,珍珠翡翠、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钱花的跟流水一样。正午刚过,鸾鸣阁已是珠帘隐隐,香雾沉沉。
帐流苏溢彩,阑干金粉红漆,阁内垂着密密织就的大红云锦,最最吉祥如意的图案,不是欢天喜地,就是人月两圆,六尺宽的黄梨木床边悬着宝罗软香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合欢花,风抚帘动,使人如坠仙境,榻上设着金丝软玉抱香枕,铺着鹅羽玉带叠罗衾,明珠流动,华彩生辉。
照规矩,青楼的姑娘们要在盘花草前住进鸨母的阁中,当晚为客人们表演完自己的拿手绝技之后,由鸨母主持叫价,价高者得之。然后由教养妈妈将盘花草的姑娘接回鸨母住处,盛装之后,举行仪式,最后回到闺房共度春宵。
所以,泠歌并不在自己平时所居的鸾鸣阁,而是在百花阁里梳洗更衣,为晚上那场盛大的仪式做着种种精心的准备。
兰姨仔细地打量了焕然一新的鸾鸣阁,对这一旁垂首侍立的孙妈妈赞许道:“办的不错,很合我的心意,一会儿去瞿寒那儿多领些赏钱吃酒吧。”
孙妈妈受宠若惊,满脸堆笑,“多谢主子体恤,这些还不都是奴婢应该做的,到底主子疼泠歌阁主多些,鸾鸣阁也就格外体面了。”
正说着,一位美人笑语盈盈、款款而入,“孙妈妈好小家子气,藏着这许多宝贝,不请姐妹们都来瞧瞧也就罢了,竟合着兰姨的伙儿在这儿吃独食,实在是倚老卖老,也不怕姑娘们笑话。”
这句玩笑话说得实在是狠,孙妈妈抬眼望去,一身胭脂红缀八团簇芍药氅衣,青云华鬓上缀着嵌宝石仙人骑凤金挑心并四支宝蓝点翠珠钗,华美多姿,明艳动人。来的正是飞鸿阁阁主,一舞动长安的墨舞,一旁伺候着的是她的侍女鸳鸯。
兰姨只是浅笑,并不去理会。孙妈妈心中不悦,却也不敢得罪墨舞,只得和颜悦色道:“姑娘这是哪里的话?主子一向是最疼姑娘的,赶明儿等姑娘盘花草的时候,只会比今日的好,断没有不及今日的道理。”
墨舞笑意幽幽,微微侧首,满头珠翠,晃人的眼:“孙妈妈这是哪里的话?这要是让旁人听到,知道的说我是刘姥姥,没见过世面;不知道的还以我是有心和姐妹们争风吃醋,让我以后还怎么做人啊?”
孙妈妈闻言,早惊得一身冷汗,正要辩驳,兰姨侧脸,示意她退下,对墨舞说道:“好了,你好歹是飞鸿阁的阁主,跟一个下人计较什么,没得失了体面,让底下的人看笑话。”
墨舞满脸恼怒,到底也不敢发作,只得低下头对着鸳鸯厉声道:“小浪蹄子,不赶紧回去,留在这里讨人嫌吗?”拔下鬓上的宝蓝点翠珠钗递给鸳鸯,“快将这珠钗给牡丹姐姐送去,今晚就插戴上,别让人小看了咱们,也当咱们也是没见过世面的。”
望着墨舞远去的背影,兰姨冷冷笑道:“当真是一副空皮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说的可不就是她这样的人么?”转向自己身后的霜儿,“这话虽是说她,你也得好好注意着才是。”
霜儿急忙道:“是。”
待到黄昏时分,兰姨携了众位姑娘去百花阁给泠歌贺喜,璎珞璃因着身体不爽的缘故并未露面,泠歌也乐得自在。
掌灯时分,诺大的柔福厅里已经坐满了人,乌压压的足有五百人之多,个个都是华衫彩服、踌躇满志,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不过,每个人都清楚,坐在一楼的这些个不过都是些看看热闹罢了,真正的正主儿,是坐在二楼雅间的那四位。
东面的邀月厅里坐的是顺王爷顺老千岁,也是当今皇上的哥哥;西面的怜星厅里坐的是当朝国舅,太子妃夏侯绾的亲哥哥夏侯允;南面的翻云厅里坐的是景屏山庄的少庄主独孤谦;唯独北面的覆雨厅里,用一架四君子屏风遮住了窗口,似乎是不欲与人知晓。
顺老千岁对泠歌向往已久,从前的时候就曾多次请去府上唱曲儿、解闷儿,深恨不能一亲芳泽,今日终于有机会一偿夙愿,自然是喜不自胜。
唤了兰姨上来,吩咐道:“本王爷属意泠歌姑娘已久,实在是势在必得,这些你都是知道的。你是聪明人,该怎么做,就不用我吩咐了吧。”
兰姨笑吟吟道:“承蒙王爷不弃,瞧得起泠歌姑娘,实在是她天大的造化,旁人几世都修不来的福分。百花楼多蒙王爷的庇佑,因此不敢不尽心。”
顺王爷不觉含笑,“既是如此,就赶快唤了泠歌姑娘出来,也免得本王焦急。”
兰姨答应着,对着下面轻轻击掌,一个穿羽黄色绢衣的女子翩然而出,若飞鸿轻扬。灯火通明的柔福厅里渐渐安静了下来,在极细极轻的琴声里,那女子缓缓开口,唱出令人沉醉的旋律: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手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徒徒!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果然是名不虚传,歌有凤凰泣露之美,一咏三叹,格外入耳,更兼有琴声婉转悠扬,使人迷醉其间。
夏侯允亦不觉惊叹,侧身向着一旁的小厮卫云道:“好一首《白头吟》,好一曲《长安歌》,幽丽入骨,缠绵不尽,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卫云低首笑道:“奴才听说,这泠歌姑娘可是咱们长安城里一等一的人物,模样周正自不必说,但就这副好嗓子,就不知迷倒了多少男人。”
夏侯允不觉低头称是,不过转念一想,沉吟道:“《长安歌》倒还罢了,只是《白头吟》原是伤别离之作,今时今日之境似乎不太合适吧?”
卫云苦笑道:“少爷,你在说什么,奴才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啊?奴才哪里懂这些,你跟奴才说这些,岂不是对牛弹琴吗?”
夏侯允忍不住失笑,“贫嘴,你还知道些什么?一并说给我听了吧,也免得你找不到人谈。”
卫云答应着,向着东边方向怒了努嘴,神神秘秘的,“奴才还听说,这东边暖阁里的正是顺老千岁,属意泠歌姑娘已久,今晚怕是势在必得。”
夏侯允饮了口手中的香茶,冷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顺老王爷今年该有六十七了吧?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却还不知道收敛点,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顿了顿,“罢了,左不过也只是奉老爷的吩咐来瞧个稀罕,咱们继续看热闹罢。”
一曲终了,满座惊叹,掌声雷动,泠歌所站的软垫上竟被仍满了大大小小的银票,厚厚的一层。
众人的目光都只在泠歌身上,唯独独孤谦无意中扫到了一旁抚琴的女子,但见她眉横远黛,眼溜秋波,顾盼生情,看得这位风流公子竟有些痴了。
独孤谦看了片刻,把玩着手中折扇,转首笑道:“抚琴的那位是什么人?从前好象不大见,莫不是百花楼又添新人了?”
一旁随侍的龟奴九儿听见这话,急忙道:“这是我们楼里的一位花芙,清音轩轩主琴绝牡丹轩主,志和音雅,气爽神清,在咱们长安城里可是一绝。”顿了顿,“少庄主素日里的心思都只在飞鸿阁阁主墨舞一人身上,自然不知百花楼里百花争艳,春色撩人。”
听了九儿的打趣,独孤谦并不恼,反倒颇有几分惊喜之意,笑道:“狗奴才,好大的胆子,倒敢消遣起本公子来了,也是我平日里太仁慈了些,等我告诉了兰姨,仔细着你的皮。”
九儿是跟着瞿寒惯了的,什么样的没见过?低首笑道:“凭兰姨怎么处置奴才,能逗得少庄主一笑,奴才万死也值了。”
独孤谦的父亲就是锦屏山庄的庄主独孤霸,独孤老爷子半生劳碌,闯下景屏山庄这诺大的基业,富可敌国,而这位独孤公子乃是独孤家的独子,风流儒雅,终日流连烟花之地。
独孤谦正要开口,听见楼下一阵骚动,心知是要开始叫价了,不再理会九儿,转身凝视着楼下,“你先下去,我倒要看看,咱们的这位文君找不找得到那位司马相如。”
柔福厅里,泠歌缓缓地踏上通往花厅中心那座专为今日而建的巨大莲花上,洁白的花瓣渐渐张开,待到泠个行至花心的时候,花瓣刚好完全张开,丈余尺的莲花四周香雾空蒙,一身黄衣的泠歌端坐其中,恰如花蕊,格外好看。
泠歌闭上眼睛,耳边的吵闹欢呼声渐行渐远,视线里出现了瞿寒的身影,长身玉立,冷若冰霜,她想去追,却怎么也追不上。睁开眼睛,有冰凉的触感划过脸庞,索性这莲花甚高,底下的人并不能瞧仔细。
泠歌在心里面默念道:《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