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人眼里,今夜的泠歌可算是颠倒众生,风头出尽。顺王爷、国舅爷、少庄主,还有那位神秘的客人,一个个都拿银子不当钱似的,为了她一掷千金,最后顺王爷以白银三万两的天价抱得美人归,羡煞众人。
在泠歌看来,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可怜的闹剧罢了,天下熙熙皆为美色,天下攘攘皆为名利。卓文君的《白头吟》终究还是劝回了司马长卿的心,可自己呢?那个人听得到吗?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盘花草的一切皆有成例,由兰姨和孙妈妈全权主持,泠歌自然无需去过问,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似的,被人主导着言行举止,被人主导着一颦一笑。细细裁剪的绸缎绫罗,密密织就的虫鱼花草,细细铸就的凤冠霞帔,看在眼里,不过只是百花丛中一朵,不管是红黄蓝绿,还是黑白橙青,都是寻常。
泠歌一身喜服,和顺王一起在百花阁里拜了天地,泠歌依礼向着兰姨俯首三拜,说道:“不管怎样,泠歌能有今日,终究要多些兰姨和孙妈妈的教导。”
孙妈妈夸张地用绢子擦着那廉价的眼泪,眼角却含了一丝轻蔑之意。兰姨倒是目光平淡,抚着眼角上新长出的细纹,轻叹道:“这些个姑娘里,你是最倔的一个,太要强,这是你的长处,却也是你的致命伤。”瞅了瞅一旁面色不善的顺王,从容笑道:“今晚是你和王爷的新婚之夜,黄鹂,先送阁主回鸾鸣阁。孙妈妈,你去把我给姑娘备下的汤药带上,我还有几句话要和王爷说。”
泠歌安静坐下,软被上绣着满满的合欢并蒂莲,被子正中压着一个通红圆润的苹果,她凭着直觉去摸了摸被子的四角,下面果然放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取其早生贵子之意。
泠歌怔了怔,一丝苦涩拂过嘴角:青楼女子,刚饮过避孕的汤药,谈什么早生贵子,这不是太可笑了吗?不过,若不是当年的那场饥荒,若是父母尚在,若没有被卖身青楼,自己是不是也会拥有平常女儿家唾手可得的幸福?嫁一个好丈夫,与他恩爱厮守,相夫教子。
浸淫在对身世的唏嘘之中,顺王不知何时已悄然入内,他握着泠歌的手,下一秒就有吻落了下来,“本来原以为你是个洁净的人儿,却原来也是个不折不扣的贱人。”
泠歌愣怔在原地,头脑一片空白,没有言语,其实是不知道该怎么言语罢了。泠歌浑身颤抖,面色苍白的难看,窗外明明是一片灯火通明,她却觉得自己正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
夜来的鸾鸣阁格外静谧,泠歌从梦噩梦中醒来,浑身发冷,下身隐隐作痛,似无数根细小的针在身体里游弋。案上所供的龙凤花烛,至于一卷烧焦了的烛芯,映着红红的珠泪,像一双流了血泪的眼睛。
眼前的男人,看起来就像一位慈祥的老者,却也是个让自己生不如死的野兽,心中的恐惧骤然灌入。见他犹在沉睡,泠歌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她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怕极了这个人,只想离他越远越好。
不远处的蒹葭阁里,珞璃、海棠、百合三个人正围坐在暖炉边,只听见百合笑道:“姐姐们还不知道吧?墨舞姐姐的如意郎君,就是景屏山庄的少庄主——独孤谦,为着泠歌姐姐的花草,和顺老王爷并国舅爷,三个人争得难舍难分。为这个,墨舞姐姐心里不痛快极了,来的路上经过飞鸿阁的时候,就听见里面已经是急飞狗跳的了,到了明天,还不知是怎么样的光景呢!”
珞璃亦打趣道:“墨舞姐姐常自比于赵飞燕,自诩貌比貂蝉,舞堪倾城,只可惜独独漏学了飞燕的专宠之术,怕是为这个不自在吧?。”
海棠倒不以为然,饮了口杯中的浓茶,叹息道:“哎,男人有几个是靠的住的?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墨舞妹妹是太过当真了,将来终是要吃大亏的。”
百合十分不满,想着海棠的话轻哼道:“说句不好听的,真有那么一天也是她咎由自取,从前现在,她得意的也太过了。她也不过只是比咱们略高一级的花吟,就敢赌咱们颐指气使的,实在是让人生厌。”
珞璃扬了扬手中的绢子,郁郁失色:“那有什么啊?就算我是这个比她又略高一级的花魁,她又何曾把我放在眼里过?”
海棠暗暗地吃了一惊,道:“我只当她是盛气凌人,却原来竟是这般目中无人,竟连你都不放在眼里。”
这话落在百合耳里,变更是不能悦耳。她转过脸,面露忧色,沉声吩咐道:“姐姐,你可是咱们楼里正经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花魁,若真是这般,便是自己个儿不尊重了。落在奴才们的耳朵里,更不成体统了。”
海棠听的这话心知是过了些,忙笑道:“尊重不尊重的,都是个人的的修行,老天爷可都看着呢。“珞璃温言道:“不打紧的,左不过我少见她几次也就罢了,都在一个地方住着,我倒不信她还能把我给活吃了不行?”
珞璃的话就像一杯温酒,海棠眸中一动,“谁若是想找妹妹的不自在,才真算是错了主意。谁人不知,妹妹就是那大红玫瑰花,又香又软,却是有刺的。”
百合听了,不觉笑道:“这话说的极是,海棠姐姐,要不咱们也坐的远些?若是璎给扎到,才真的是不值呢。”
珞璃笑意深绽,仿佛夜空里寂寞的烟花,“你们俩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就会打趣儿我。其实泠歌今晚才当真算是风光无限,春色撩人呢,我听莺儿说,竟有三万两之多。”
海棠亦笑道:“可不是,我记得年初暖香楼的花魁红玉姑娘盘花草的时候,才不过区区九千两,已经被人传为奇谈,泠歌竟比她还多出两倍不止呢。”
如此闲话一响,百合略觉得倦了,便先回去。只留着海棠陪伴珞璃笑语。
彼时皓月当空,前院的丝竹管弦之声,顺着徐徐微风,飘到了百花楼西侧拐角一处并不起眼的小房子里,丝丝绵绵的声音和着房前潺潺的水声,好似琼浆玉液一般,格外入耳。
房间里烛火摇曳,一个修长的背影站在窗前,袍服雪白,不染纤尘,高挑秀雅的身材,衣服时上好的冰蚕丝绸,绣着雅致的主页,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腰系玉带,手拿折扇。
身后是一位年过四十的妇人,柳眉皓齿,风韵犹存,正是这百花楼的鸨母兰姨。兰姨只用一枚玳瑁扁方挽起头发,脑后簪了一对素银的簪子,着了一身深蓝色织锦长袍,袖口绣着零星的草叶。一改往日的妖娆多情,显得清爽不已。
兰姨跪下道:“主子交代的事都办好了。”
男子的神色在烛光下显得十分清俊,他随手把玩着折扇,缓缓道:“奶娘不用这般客气,对外咱们是主仆,对内咱们却是至亲。”
兰姨俯身磕了个头,仰起脸看着男子:“万万不可,奴婢就是奴婢,主子就是主子,乱了分寸还有什么体统。”
男子淡淡道:“罢了,泠歌不堪大用,舍弃了也就罢了,我自会选了更好的来补上她的缺儿,你不必担心。”
兰姨不自觉地耸了耸身子,“但凭主子吩咐,主子的决定,奴婢没有异议。泠歌泄露主子的行踪,实在该死,主子妙计,一箭双雕,奴婢佩服。”
男子环顾四周,轻叹一声:“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泠歌与顺王爷私交过密,又泄漏过我的行踪,不得不防啊。”
兰姨低首含胸,诚恳道:“主子英明,不过,这样真的可以让王爷厌弃泠歌吗?他钟情泠歌已经很久了,会不会?”
男子似笑非笑,目光一转,只打量窗外,“奶娘,枉你混迹青楼多年,竟这般不懂男人的心。我且问你,男人最恨女人什么?”
兰姨一怔,不觉脱口道:“是不忠。”
男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温煦如风,“那女人又最恨男人什么?”
兰姨渐渐有些明白,恭谨道:“是不信。”
男子见兰姨明白,亦笑道:“不错。那我再问你,如果同时发生了,又会怎样?”
兰姨心头一凛,恍若醍醐灌顶,瞬间清明:“王爷度量狭小,他若认为泠歌不忠与她,必不会善待于她;泠歌心高气傲,即使只是一点点委屈,她也断不会委曲求全。”
男子笑而不语,兰姨身体一凛,只觉悚然,“所以,今晚泠歌喝的那碗并不是避孕的汤药。”
男子轻哼了一声,凝眉一笑,恍若倾城,“那是专门防止初夜落红的,我特地从太医院求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