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中极安静,听得见远远树梢上夜枭扇动翅膀的声音,那样苍凉,在百花楼的上空留下破碎的回声,声声催断肠。程昱的额上有晶亮的汗珠,目光落在蔷薇身上,眼中尽是复杂的意味,良久,只轻轻道:“得成必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蔷薇猛地一怔,恍然之中有温热的液体漫上眼眶,她缓缓解开云露软烟罗衫上繁复的缠枝蔷薇盘扣,自贴身处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玉佩,比目相对,鸳鸯成双,她喃喃道:“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豆蔻梢头弥漫着晕不开的血腥气,指甲硌在手心有冰凉的冷硬,兰姨略整一整鬓发衣衫,缓缓道:“程公子待蔷薇当真是情谊深重,兰姨我也该玉成一对儿鸳鸯。”她目光环顾四周,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雪儿,送程公子跟蔷薇坊主去落花堂。”
落花堂顾名思义乃是百花楼动用私刑的地方,素以披麻戴孝、步步红莲跟黄龙闹海三样大刑驰名长安,余者诸如一丈红、骑木驴、加官贴、野猫刑……种类繁多,不胜枚举,数十年来,凡进落花堂者尚无生还之例。
蔷薇脸上的潮红一点点褪去,百花阁中新歌舞,落花堂前闻鬼哭。许是不知晓落花堂的厉害,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缘故,程昱将头一扬,泠然道:“大丈夫何惧生死,恩师自小便教导程昱,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岂人之力耶!”
兰姨一怔,将唇角一抹杀意及时抿了下去,抚掌笑道:“果然是颜子奇教出的好学生,程公子不愧才华横溢口吐莲花,步步红莲赏给你倒也妥当。”
所谓步步红莲,乃是取尺把长的铁蒺藜抽打脚心,受刑之后脚心没有一块好肉,血肉模糊,筋骨尽现,走在地上时骨血触地踏出血红痕迹,宛若红莲绽放。
程昱犹自在那儿絮絮,蔷薇差点没昏厥过去,生死面前也顾不得脸面,忙拼命磕头道:“兰姨,求你饶了程公子,蔷薇愿代公子受刑。”
兰姨笑着瞥了眼孙妈妈,慢悠悠道:“兰姨明白坊主跟程公子鸳鸯情深,既然答应玉成姻缘自然不会让蔷薇你琵琶别抱,否则还有什么意思?程公子既已赏了步步红莲,兰姨就再送你披麻戴孝凑成红白喜事,可好?”
披麻戴孝,取细细的牛皮鞭抽打全身,牛皮性热故伤口不易结痂,再取白绫数尺缠满全身,白绫吸水性极好,吸去污血的同时随痂跟血肉长在一起,此时再将白绫强行撕去,受刑之人自此便废了,正像是提前给自己带了重孝,故名披麻戴孝。
蔷薇大惊失色,目光恳切地环视四周,众人忌惮兰姨,越发连大气也不敢出。望着孙妈妈满脸的漠视跟疏离,她忽然感觉到一种异样的行将失去的疼痛,终于抑制不住大哭起来,汹涌而下的泪水冲净满脸的胭脂水粉,少了些许妩媚艳烈,多了几分庄静可人。
腊梅看着满脸颓唐的程昱跟粉褪花残的蔷薇被拖出去,背上全被汗**了,阁中人影渐渐退去,萧凝漪扶着黄鹂的手缓缓走到她身边,轻轻道:“妹妹知道姐姐是聪明人,可聪明人冷不丁也有犯傻的时候,姐姐的情意可能会害了自己。”
腊梅的脸色在一瞬间失去了血色,她强将心头汹涌的波涛压下,转首笑道:“蔷薇妹妹此番遭罚,萧妹妹得以独享万千宠爱,怕也是高处不胜寒吧?”
萧凝漪轻轻“嗯”了一声,向着腊梅微微一笑,神色淡然:“姐姐此言差矣,妹妹虽说独立万人中央,到底不如墨舞阁主惹人注目,蔷薇花落,墨舞妹妹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腊梅的心头倏然一震,借刀杀人,好毒的计谋。想来今日之事,墨舞是受了萧凝漪的指点,她在蔷薇妹妹获罪事上如此卖力,无非是想着能鸠占鹊巢,却不想此法会惹得多少人侧目。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后还是猎人得利。
萧凝漪不会想到,她的话被门外回来寻帕子的墨舞听得一字不漏,扬起的玉峰眉霍然皱起,似是突然陷入巨大的绝望之中。片刻之后,她扶着鸳鸯的手缓缓离去,将所有的心绪都化作寒星封入眼底。
长安城灯火阑珊,珞璃一夜未眠,莺儿将鸳鸯领如惜花苑时,珞璃正端坐在镜前,由蒹葭伺候着梳好了发髻,鸳鸯倒是乖觉,福了福身见过珞璃,方跪下道:“奴婢不请自来,打扰少夫人了。”
珞璃蹙一蹙眉,斜睨了一眼百花,拈起一支眉笔对镜描眉,口中冷道:“本夫人跟墨舞阁主甚少来往,鸳鸯姑娘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鸳鸯俯身磕了个头,扬起脸看着珞璃,“奴婢冒昧来见少夫人,并非是为阁主之事,是……”她睨了一眼在旁逡巡的百花,语气里含了一丝顾忌,“奴婢要说的是百花楼的私事,少夫人可否先让屏退随侍?”
珞璃不动声色地一笑,故意抬高了声音,“百花乃是公主所赐婢女,身份贵重非比寻常,鸳鸯姑娘说就是。”
珞璃的话明显是说给百花听得,百花明里是荀绿痕赏的侍婢,实则是安插在珞璃身边的眼线,都说婆媳是天敌,她再狠毒了夏侯允也不得不顾忌三分。
眼见着百花面色转喜,珞璃亦不自觉嘴角含笑,鸳鸯并不似墨舞般蠢笨,眉心一动,醒转过来,“少夫人好大的架子,怎么说蔷薇坊主都是您的救命恩人,如今蔷薇坊主跟程公子有难,少夫人就不闻不问吗?”
珞璃即刻明白过来,程昱跟蔷薇私会被发现,而且还受了重刑。她来不及跟鸳鸯计较口舌,禾眉轻扬,颇有倨傲之色,“蔷薇跟程公子受罚,自然是言谈举动失了分寸,蔷薇的好姐妹不管,墨舞姐姐不管,本夫人就该管么?”她瞥了眼跪在地上的鸳鸯,“再不济,程公子还有师父,与我何干?”
鸳鸯心头一凛,恍若醍醐灌顶,瞬间清明,立刻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