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一定很高兴,听到什么有趣的事,他盘腿坐在炕上,笑眯眯的嘴里叼着短烟袋,支起耳朵听。老太太得意地举起长杆烟袋,她唠的“瞎话”把老爷子逗乐。泥火盆的铁筷子上烤的土豆散发出香味,老太太怀中的孙女被飘来的香气吸引住,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抓烤熟的土豆,在东北的民间流传一首歌谣:
老太太,小媳妇儿,
一个一个有福人儿;
不做饭,不淘米儿,
坐在炕上烤火盆。
“火盆土炕烤爷太”的木刻图,是我在网上看到的,生动地反映东北地区的民俗文化。如今很少能碰到泥火盆,只有在一些交通不便利的山区和乡村,还能碰到泥火盆之类的祖宗留传下来的器具。泥火盆不值几个钱,到了天寒地冻,大雪封山的时候,扛不住凛冷的威逼,人们想起泥火盆的好处来。东北的冬天,屋檐下垂挂着的冰凌,如同一排白色的琴键,西伯利亚的寒流撒出冰冷的网,不放过每一个地方。鸟儿不叫了,看不到天空的晴爽,寒风如同小刀子锋利,吸一口气都能把嗓子冻住。长长的冬天,人们称之为猫冬,菜窖里贮藏白菜和土豆,缸中腌着咸菜,仓房堆积大量的燃料。老人们常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坐在烫屁股的土炕上,围着泥火盆说长道短,让人感到温暖。一铺大炕有了泥火盆,多了一份温馨,老人拿火筷子,夹一块炭火点烟在盆边咯烟灰。顶着风雪来串门的客人,被热情地让到炕头,拉过烟笸箩装一袋烟,吧嗒吧嗒地抽,接着是一阵闲唠。孩子在冰天雪地里拉爬犁,打雪仗,常常把鞋弄得湿乎乎的,回到家中,脱下来放在泥火盆上烤。火盆摆在炕上,使一家人热烈起来,在火盆边唠嗑,在火盆边抽烟,在火盆里焖土豆,炖上一锅酸菜粉条,再烫一壶酒,度过漫长的冬日。人生的许多欢乐和痛苦都在火盆前发生,炭火变成白色的灰烬,人也一天天地干瘪下去。
泥火盆的材料来源于大地,泥土经过艺人的抚摸,情感融入进去。朋友孙敏送给我一本《珲春满族》,其中有一节,写泥火盆的制作过程,也介绍了泥火盆的民俗。在满语中盆叫“风色”,火叫“吐瓦”木炭叫“梅牙哈”。这几个词排列起来就是盆中的炭火,读完这本书,对于泥火盆有深刻的了解。一道道工序凭手的掌握,不会有多余的动作,在劳作中人不仅是在造器具,而是快乐的享受。他的手艺是祖辈流传下来的,对大地的敬畏,让他丢弃一切杂念。
2009年的春节,夜晚的户外,寒风一阵阵地逼人,鞭炮声撕裂夜空凝固的冰冷,暖气带来春天般的暖意。在客厅的圆桌前,一家人围坐一起聊天,七十多岁的父亲,给我们讲述他小时过年的情景,谈到满族的人事物事,回忆让父亲变得年轻。他谈到火盆时,语言复活了过去岁月,满族烤老太爷的习俗,我看过这方面的资料,但烤肚皮和烤脊梁,却是第一次听说。父亲拿过一张A4的打印纸,用圆珠笔在上面画了一幅记忆中的火盆。父亲说,过去大户人家的火盆是铸铁的,有宽宽的檐边。满族人和大自然紧密相连,他们对自然的崇拜,在生活中到处可见。火盆刻上一条鱼,一朵花,一株草,旁边还有一双铁筷子用来夹炭火。冬天的北方,夜长梦多,老太爷守了一天的火盆,烤肚皮和脊梁仿佛是一种仪式。老太爷扒掉内衣,披着对襟棉袄,前倾身子,端平两条胳膊,做了搂抱火盆的姿势。先烤肚皮,皮肤烤得鼓皮一样,似乎敲上去,发出咚咚的响声。烤完前面,再烤后脊梁,一阵痛快的烤,一天过去了,老太爷感觉火候到了,钻进炕头的被窝里,枕着舒坦进入睡梦中去。
童年的时候,早晨睁开眼睛,火盆上坐的小铝锅冒着热气,这是太姥姥熬的肉丝大米粥。
太姥姥每天做完饭,总要烧火盆,火盆是搪瓷脱落的旧盆。太姥姥家烧的是木柈子,烧透时扒火放到盆中,这样屋子里可以增高温度,又能烧核桃和土豆。
太姥姥从未穿过新衣裳,印象中的她是老一件。斜襟盘扭襻的中式衣服,头盘着发髻插一根铜簪。太姥姥的新衣服穿不久就掉色,她为了省钱,从不买染好的布料。在供销社买便宜的“白花旗”,回到家中后,在门口垫几块石头,支一口大铁锅倒上水,把“白花旗”浸泡进去,放上袋装的青黛,架上木柈子熬,然后用棍子不断地搅动。染好的布纹中浸满浮色,太姥姥端着它,到下坎的“河套”漂洗。布一丢进清澈的溪水中,水立刻变色向下游流去,太姥姥的手指也被染上色了。
房子里的温度升高,窗子上的霜花融化,一缕阳光投映在炕上。冬天的阳光,仿佛一朵流动的花,烘托生活的气氛。早饭后感到没有意思,只有我和太姥姥,有时她拿土豆埋在炭火下,我在等吃土豆时,闲得无聊从太姥姥的烟匣子里,拣出细烟丝扔在火上,看它燃烧的过程,嗅着飘出的烟味。有时拿火柴头摁在热火盆上,就听吱的一声,火柴燃烧起来,冒出一团火焰。烧好的土豆沾满炭灰,土豆皮烧得软乎乎的烫手,太姥姥干枯的两只手,不时地颠来颠去,还不时地鼓腮吹拂,剥皮的土豆,漫散的香气和炒土豆丝的味道不同。
我喜欢太姥姥烧核桃,山核桃皮硬,必须拿锤子敲,皮碎了不说,里面的仁也破坏了。熟核桃裂开了嘴,刀子顺着缝隙一别,瞬间就一分为二。核桃的香味诱惑人,我有些迫不及待,太姥姥从发髻中抽出簪,簪的一头是尖的,往外抠核桃仁非常适用。不费力气地一挑,一块核桃仁,一蹦一跳地跑了出来。
泥火盆是从祖辈传下来的,它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如今在东北的冬天,在一些僻远的乡村,大雪封门的日子,人们还是习惯笼一个泥火盆。
人的一生在回忆中度过,时常停下奔走的情感,寻找过去的情景。很多事情忘掉得太快,来不及生出时间的锈痕就消失,有一些东西在记忆中蔓延,燎起漫天的激情。泥火盆是一部大书,内容丰富不是一天两天读完的,它吸引漂泊的情感,不顾路途的遥远急急地赶来。
2009年4月3日于抱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