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看到线板,已经有年头了,它比我的年龄大。2007年春节,我扣子的线松了,母亲拿出线板替我缝缀,讲述线板的来历。线板是母亲结婚时,我奶奶送给她的礼物,蕴含深刻,传达出朴素的情感,从此伴随母亲。
线板是一块木板,两头旋刻出石榴形状。线板的中间有两处凹槽,一个缠白线,另一个缠黑线。石榴的故乡是古波斯国,汉代西域使臣张骞把它带入我国的。石榴,一名丹若,又名安石榴。《博物志》载:“汉张骞出使西域,得涂林安石国榴种以归,故名安石榴。”石榴是吉祥祝福的象征,老人希望带给家庭福气。线板的中间有两处凹槽,线板在岁月中穿行了四十多年,身上留有疤痕似的针眼。童年的时候,孩子们缺少玩具,很多都是自己动手做的玩具。夏天在大杂院中和小朋友玩耍,“藏猫虎”,“官捉贼”和放“嘎斯炮”的游戏。一天到晚在胡同里疯跑,只有母亲才能把孩子们唤回家中。到了冬天大雪纷扬,天地间塞满了寒冷,大地冻裂开口子。白天大人上班,看管不了孩子们,大多数人家孩子的脖子上挂着钥匙,有的人家干脆就锁上大门,不准许他们出去。屋外飘着大朵大朵的雪花,发情的风哮叫不停。风雪把屋子围困在中间,挤压,冲撞,撕扯,啃咬,捶打,想像积木玩具一样任意组合。我盯注玻璃,害怕风雪的莽撞击碎玻璃,冲进屋子里来。
邻居姓钟,和我家隔着障子,女主人是东山小学的老师,教我上一届的学生。他家的女孩比我小,长得清瘦,说话声特别好听。眼睛如同两枚柳树叶飘来飘去,每天她来找妹妹们玩,经常被锁在我家,一上午回不了家。我们一起玩“过家门”,在炕中间用锁头、药瓶和蜡烛搭成一道线,仿佛一堵墙分成两家。她模仿大人的样子,抱着我妹妹的布娃娃在胸前晃来晃去,一缕“刘海”搭在额前。我在一边琢磨事情,家的门口应该有醒目的标志。东北风力大,很多家门前竖一根细长的杆子,上面装有风向标。风吹动风向标,人们看到它转动的速度,估摸风力的大小和方位。我从线笸箩中找出锥子和线板,用锥子在线板中间捅出了洞做成风叶。锥子穿在洞中我拨动线板,运足力气,两腮鼓鼓向线板吹去。对于自己的想像力,我得意地装出大男人的样子。线板的中间从此有了洞。
我家从龙井搬到延吉,再也没有见到邻家女孩,那双眼睛偶尔会从记忆中浮现。这种情感单纯,犹如线板上缠绕的黑线和白线,长长的在生命中飘动。我后来去过大杂院,那里变为一片楼群,找不到一点童年的痕迹。
父亲一直在为知青老照片奔走,在扫描机旁,翻动打印的老照片,犹如掀动历史的日历,浓雾一样的尘埃,在时间的大地上飘浮,我想看清楚雕塑似的人物,听到真诚的声音。父亲把照片扫描出来,编写序号,建立档案,一千多张照片,这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是一项重大的工程。我看到一张照片:年轻的知识青年,盘坐在炕上,双手撑一晃白线,胸前的主席像和他稚嫩的脸在视觉的中心,对面的农家大妈,情深地望着远离家乡的上海知青。身旁的线笸箩中有一个线板,线板是普通的生活日用品,在特殊的背景下,却有不平常的意义。
敞开冬日阳台的门,一方阳光涌了进来,我找了一块红绸布做底衬把线板摆好。在数码相机的屏幕里,我们静静地对视,摁动快门时,线板和我的目光在镜头中拥抱。这时我也不年轻了,不是当年的小孩子。
2007年4月30日于抱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