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中寻找奶奶童年的歌谣
“瞎话儿,瞎话儿,讲起来没把儿。”这首歌谣我是跟奶奶学会的,每次讲“瞎话儿”,都是千篇一律的开场白。奶奶会说好多“瞎话儿”,《小罕挖棒槌》《棒槌鸟》《参娃》。奶奶是旗人,她生长在吉林乌拉街上,那里是扈伦四部部落的大本营,明永乐四年(1406年)海西女真族首领纳齐布禄就是在这里称王建都的。那里是奶奶的家乡,也是我父亲的出生地。奶奶是在满族文化的环境下生活,她口头的歌谣都是听老人讲的。
我对人参的了解是从奶奶开始的,大一点的时候,看到父亲酒瓶子中泡的家参,后来有朋友来看父亲,带来“人参蜂王浆”。现在每次回山东滨州时,还是带几棵人参,尽管不是山参。我买了一个大玻璃瓶子,泡上几棵参,配上五味子、刺五加、鹿茸摆在桌子上。“棒棰”的传说,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它有真实的地理环境,一辈辈地围着山生存,吃山喝山,住在大山里,死后葬在大山里,形成独特的文化。读《中国朝鲜族风俗百年》,1909年生人的廉大焕,家住延吉市长白乡明新一队,他对田野调查的人说:
挖山参是朝鲜族过去维持生计的一种重要手段。廉大焕在奶头山一带居住时,曾多次进山挖采山参,也当过边把头。一般在旧历七月进山,每月的三日、十三日、二十三日忌日,不能进山。其余的日子也要经过占卜选择吉日。进山之后也有忌日。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两天不能采参,要在棚里休息。进山时要沐浴斋戒,带足口粮,携带锥子、猎刀、马代(译音)等工具。锥子不能用铁锥子,有用狍子犄角。马代是长约2米左右的硬木棍,用以寻找人参时拨开草木和敲击树干相互联络。有经验的老手,有时一个人进山,但一般都结成帮伙一同进山,其中最有经验的人被推为“把头”。同一帮伙里的人们进山后住在一个窝棚里,要绝对服从把头的指挥,而且忌讳说淫秽下流的话。
进山后的第一天,挖参之前要先祭慰山神和“老把头”(老虎)。选择一棵便于祭礼的大树,清理树底,铺一张大纸,上面摆放五只酒盅和一锅饭(用小铝锅煮熟了饭之后,连同锅一起摆放)。举行祭祀时,由把头一人跪在地上代表大家祈祷,其余的人默立一旁,把头把酒斟在酒盅里,打开锅盖,插上一双筷子,口称“我们今天特意来禀告山神,望山神多加指点”。而后把酒一盅盅泼洒在地上,借以慰劳五方之神。接着把铺在地上的纸和祭物移到一旁由把头按上述祭祀方法为老把头举行祭祀。
山参俗称为“棒棰”,满语却叫“恶而诃打”。在长白山区,老百姓对人参有多种称呼,“棒棰”是熟悉的一种叫法,也有人称“鬼盖”“地精”“长寿花”“神草”。人参在中药中属温性,初夏时开花,花开得很小,掌状复叶,淡黄绿色,花序呈伞壮,单个顶生,果实是红色的扁球形。
一年生的人参,由三片小叶构成,根据叶的形状,人们叫它三花子。二年生的参是由五片小叶组合而成,如人的手形,所以俗称马掌子。三年生的有两个杈,每一杈上有五片叶,人们管它叫二甲子。四年生的长出三个杈被称为灯台子,五年生的四个杈,也称四品(匹)叶。参长到六年,生出五个杈就变得珍贵了,人们称它为五品叶。参生六个掌状复叶的,俗称六品叶,这是很少有人见到的。因为到六品叶就不长叶了,参中六品叶最珍贵,是宝贝了。朝鲜族和满族人进山的祭拜差不多,但还是有所不同。在同一片土地上,同一座山上,民族文化的背景不一样,民俗就不可能相同了。《吉林满俗研究》一书中对进山的记载,却和朝鲜族有了不同。朝鲜族是在一棵树下,满族人是在石块搭成的山神庙前插草为香:
进山前,由把头领全帮人拜地头庙(山神庙),庙以几个石块临时简易搭砌而成,多立于进山口外,庙门处立一木牌,上写“山神爷之位”。可插草为香,也可捧土为供饭。把头带领帮人叩头时一般唱道:
山神爷老把头在上,
我们要进山了。
请给指点明路,
让伙计开开眼。
拿大货发大财,
杀鸡宰猪还愿!
这些都是从故纸堆里读到的,看不到大地上生长的“棒棰”。“地理,在窗户外,而地理学在人的脑子里”。唐晓峰直言了田野调查的重要性,离开了大地的真实,什么都不存在了。我一直等待机会,走进大山沟里和采山人接触。
2011年9月,回到家乡探亲,在朋友的帮助下,终于等来了进山的日子。我住的房间外是一条街道,夜晚车来车往,嘈杂声不时撞在玻璃上,碰得四处飞溅。躺在床上,在记忆中寻找童年的歌谣,还有关于“棒棰”的“瞎话儿”。每一棵“棒棰”都是一个故事,一段极为特殊的经历。思绪纷纷,借着窗外透进的光线,拼凑着采参人的样子,似乎听到棒槌鸟的叫声。
柈子垛前竖着三根细长的棍子
“衡门”斗拱下,浅蓝色的木门,因风吹雨淋变得花哨,有的地方露出木质。木障子围成的院落,是森林浓缩的影子。
陪同我的小李隔着一道木门朝院子里大声喊道:“老张来‘且’了。”我不等里面有回声,手指已经触到门上了。推开左面的半扇门,左面与邻居相隔的是一人多高的柈子垛,一条红砖铺路直达门前,右边是一片菜地,几架攀爬的豆角秧,果实被摘净,叶子在秋风的拂动下,有的泛得蔫黄,失去夏天的水灵气了。柈子垛前竖着三根细长的棍子,从房门里走出的主人,长得并不高大威武,结实的身体里,藏着男人坚毅的气质,从他的面相看不出是60岁的人。方脸上的眼睛显着自信,白衬衣掖在牛仔裤中,脚上是棕色的皮鞋。
我们伸手相握时,有说不清的感慨,陪同的小李向我介绍说:“这是林场的老职工张玉明,他挖了几十年的‘棒棰’,是这一带有名的跑山人了。”身边的二根木棍倚在柈子垛上,我不经意地又瞧了一眼,猜测棍子的用处。在大山中这样的东西,人们根本瞧不起眼,做烧柴都没有人愿意用。老跑山人家中的物品,都和山里有关系,每个来到沟里的外人,对任何事物都新鲜,从一根棍子能看到自然环境复杂的多变性。张玉明琢磨透我的心思,他拿起一根棍子说:“这是进山必备的索拨棍。”索拨棍既是防身的武器,也是一种吉祥的象征。挖到人参时,随身的索拨棍要带回家,挖不到“棒棰”的索拨棍有晦气,下山时必须丢掉,让它在草丛中腐烂,融入到泥土里。
且:指客人。
在大森林中野牲口随时可能出现,索拨棍是防身的武器,要不断地“叫棍”,敲击树干的声音打破林间的寂静,远远地轰跑野牲口。
东北地区的放山人把索拨棍看成神奇的工具,进山前出山后的晚上睡觉前把棍摆放在什么位置上要必须这样做,这是有历史根源的。北方民族往往把棍、棒视为人类起源的“神棒”,是男性的生殖力的崇拜。北方的诸多民族都有竿祭习俗,把竿视为天。而满族先民则把竿视为萨满通往上、中、下三界的梯子。人们对天神有什么要求,就要祭竿,通往竿或树来靠近天界神灵。而竿或棍又是缩小了的树木,索拨棍是最早被视为原始采参的工具之一,并有了祛灾避邪的功能。
晚上索拨棍立于地仓子门前,灾难和鬼神都不来打扰,这是因为有神杆这根自然神具的保佑,在这里挖参用。手持一棍上山采参更有科学意义,可以防蛇和其它小动物;还可以扒拉草寻找人参;上山拄着,又可减轻体力。拄着棍上山已成为一种固定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