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缁衣尼帽的迎春面容祥和平静,眼眸是古井不波,她并不为黛玉的突然到来而感到任何吃惊,只见她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施主,小尼法号悟悔。”
悟悔?是要领悟悔恨还是从心悔悟呢?黛玉入乡随俗,也不却执意纠正,还她于佛礼。此时,她发现自诩能看透人心的自己却看不透眼前这个如菟丝花的女子,而她又到底是迎春还是悟悔呢?她决计不信迎春是为了抗婚而出家的。“悟悔师傅可否借一步说话呢?”黛玉淡笑询问道。
迎春也就是悟悔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静静的走在前面,而黛玉见状也赶紧跟上。这山里的天气可比山下冷多了,望着那树上积雪就是一阵寒气入体。饶是黛玉披着御寒的白狐裘也觉得寒气一阵一阵的凛冽逼人,可是前面的瘦弱女子,一身单薄棉袄,脸上也冻得乌紫乌紫的,可是黛玉却不觉得她有一丝畏寒,尽管她看起来确实落寞萧条。黛玉看着她的背影,心上突兀的泛起一股子酸涩,一种揪心的痛布满她的心房,让她忍不住红了眼眶,这是她六年来第一次落泪,她的二姐姐,迎春悟悔不是修行到无欲无求的至高境界,而是她根本已经没了心。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那样一个鲜活的少女变得这般如一潭似水无波呢?黛玉突然感到一阵悔恨,如果她多关心关心这个脆弱而敏感的女子,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呢?一直以来,她都把重心放在性情相投的探春、惜春身上,却忽略最敏感自卑的迎春。可是,她不是神,不会早先预料,更不是救世主,救不了所有在苦海里挣扎的人。
出云观后山,风景视野极佳,一片空地全部被白雪覆盖,显得空旷寂静,而远处就是一片森林绿海,茂盛的松树在大冬天里长的格外挺拔秀美,绿油油的树上覆盖着白白的雪,白绿两色交相辉映,层次分明,很有一番诗意丽景。但是再好的风景到了黛玉眼里也只剩下一番凋零之景,别奇怪,黛玉本来就不是一个有审美的人,在她眼里,这里不过是高了一点,树多了一点,寒冷一点而已。她拢紧了身上厚厚的披风,不然寒风钻进衣服来,只寒风吹在脸上似刀割肉般,生疼生疼的。
悔悟脸上因久未保养,显得粗糙而没有光泽。“施主有什么话想对小尼说呢?”
“二姐姐当真要这么生分吗?”黛玉伸出手握住她冰冷的小手,那感觉就如握着一块冰块似得,凉至她心扉。
黛玉力气很大,大得迎春想挣开也挣不开,只得随她握着。“贫尼早已忘却红尘俗世,施主又何必要来苦苦相逼呢?”她低下头,不再去看黛玉的脸,看着那张脸,会让她怀念从前的。
黛玉闻言不免苦笑连连,“若你真的忘了红尘俗世,那又何苦自己折磨自己呢?”到底,她也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似被抓住了痛楚,迎春浑身僵住,脸色也是更加苍白了,半晌才听到她闷声道:“贫尼没有折磨自己,是施主多心了。”
“没有?”黛玉满眼心疼的看着她,“如若没有的话,你又何必在大冷天的冻着自己,连小孩都知道天凉加衣,你会不知道吗?如若没有,你又何必故作冷漠将他人好心拒之门外,置之不理呢?二姐姐,你不是脱离红尘,你只是没了心而已。”说着,眼泪滚出了眼眶,她一把将迎春抱进了怀里,她的脑袋就抵在黛玉的胸口,让她感受自己的温度。
“二姐姐,你可真是令人心疼啊!”她哽咽说道。
没了心?她的确是没了心。可是感受到那温度,她仍是会为黛玉的话感到窝心,好久都不曾拥有温暖了,原来一切真的都只是自欺欺人,原来她还是在贪恋人世的亲情温暖,清心寡欲,无欲无求,到底是自己在糊弄自己而已。
“林妹妹,你总是那么与众不同的。”迎春终于露出一抹笑容,只不过笑得很是恍惚,但她的眸中却有着一如既往的诚挚。
听到她改变了称呼,黛玉这才放开她,止了泪,很是高兴她能敞开心扉面对自己。黛玉的黑眸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她,道:“其实,每个人都是与众不同的,你也一样,只不过是你没有意识到而已。如果那时我多关心关心你,想必也不会发生今日一切种种吧!”黛玉似有惆怅。
迎春望向另一头的山顶,轻笑道:“我相信妹妹有这个能力,探春不也是托你的福才能逃出贾家这个大牢笼吗?”
树枝被厚重的积雪压的嘎吱嘎吱作响,在静默的山顶尤为大声刺耳,北风呼啸而至,黛玉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都知道?探春的事……”迎春会知道这件事,着实令黛玉吃惊,没想到贾府最懦弱无能的女子却是里面遇事看的最清楚的人。
迎春点头,算是默认了,“我也是无意中从侍书的口里得知三妹不在寺庙里,由此便想到是你做到。
突然黛玉说不出话来了,喉咙里像哽了一根刺似得。”二姐姐,你怪我吗?“没有将你救出牢笼。
迎春含笑轻摇首,眸中仍是古井不波,似乎如今再没什么事能激起她的热情的。她对上黛玉的眼,”万般皆有命,自当我宿命如此。也曾记得当年有人说过要带她飞出牢笼,可如今光阴荏苒,物是人非。“妹妹,你是人,不是神,就算你可以帮我,却也只是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而你,也救不了那么多人。”
“妹妹,凡事莫执着,活得随性不是很好?”她笑道。“还有你身上的杀伐之气太重了,有时间就多来出云观坐坐,沐浴佛偈,洗涤杀气。贫尼还有晚课要做,就失礼了,不送你了。”她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就神色平静的离开了。
风仍在呜呜的吹着,似哭似泣,而天空阴霾不定,乌云掩遮,看来晚间还有一场大风雪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