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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好逑传(8)

却说长寿院的独修和尚,听见管门的说铁相公去了,叫他看守行李,忽吃惊道:“他去不打紧,但是过公子再三嘱咐,叫款留下他,粥饭中下些大黄、巴豆之类,将他泻死,没有形迹。这四日已泻到八九分,再一剂药,包管断根。再不防他一个病人会走,这已不可解;倘过公子来要人,却怎生回他?”想了一夜,没有计较。到次日绝早,只得报与过公子知道。过公子听了,大怒道:“那厮你前日报我说,他已泻倒在床,扒不起来。昨夜怎又忽然走去?还是你走了风,奉承他是都堂的公子,叫他逃去,将我家老爷不看在心上!”独修和尚跌脚捶胸道:“太爷冤屈杀我!我们和尚家最势利,怎么现放着本乡本土的朝夕护法的老爷不奉承,却去奉承那别府别县不相识的公子!”过公子道:“这原是县里太爷的主意,我也不难为你,只带你到县里去回话。”遂不由分说,叫从人将独修带着,亲自来见县尊,就说和尚放走铁生。

县尊因叫独修问道:“你怎么放走铁相公?”独修道:“小和尚若要通信放走他,何不在他未病之先,他日日出门吃酒,此时放了他,还可塞责,怎如今他泻到九死一生之际,倒放他去了,招惹过太爷怪我?我实不知他怎生逃走的。”县尊想了一想道:“这也说得是。我且不加罪,但这铁相公临去,你可晓得些踪迹么?”独修道:“实实不知踪迹。”县尊又问道:“这几日可有甚朋友与他往来?”独修道:“并无朋友往来。”县尊道:“难道一人也无?”独修道:“只有水府的管家,时时来打听,却也不曾进去见得铁相公。”县尊对过公子笑一笑道:“这便是了。”过公子道:“老父母有何明见?”县尊道:“这铁生偶然过此,别无相识,惟与水家小姐有恩。这水家小姐又是个有心的奇女子,见我们留铁生久住,今又生起病来,只怕我们的计谋,都被他参透了,故时时差人打听,忽然移去。贤契要知消息,只消到令岳处一问,便有实信。”过公子一想,也沉吟道:“老父母所见最明,若果如此,则这水小姐一发可恨矣。我再三礼求,只是不允。怎一个面生少年,便窝藏了去!”县尊道:“贤契此时不消着急,且访确了再商量。”遂放了和尚。

过公子辞了回家,叫人去请了水运来。水运一到,过公子就问道:“闻得令侄女那边,昨夜窝藏了一个姓铁的少年男子在家,不知老丈人可知道么?”水运道:“未知。自从前日抢劫这一番,他怪我不出来救护,甚是不悦于我。我故几日不曾过去,这些事全不知道。”过公子道:“既不知道,敢烦急去一访。”水运道:“访问容易。但这个姓铁的少年男子,可就是在县堂上救舍侄女回来的后生么?”过公子道:“正是他。”水运道:“若是他,我闻得县尊送他在长寿院中作寓,舍侄女为何藏他?”过公子道:“正为他在长寿院中害病几死,昨夜忽然不见了。我想他此处别无相识,不是你侄女藏过,更有何人?”水运道:“若是这等说来,便有几分是他,待我回去一问便知。”遂别了回家。因叫他小儿子推着过去玩耍,就叫他四下寻看。

原来这事冰心小姐原不瞒人,故小儿子走过来,就知道了,忙回来报知父亲说:“东书房有个后生,在那里害病睡着哩。”水运识得是真,因开了小门走过来,寻见冰心小姐,说道:“这事论起来,我与哥哥久已各立门户,原不该来管你的闲事。只是闻得外面议论纷纷,我是你一个亲叔子,又不得不管你的闲事。”冰心小姐道:“侄女若有甚差错处,外人尚且议论,怎么亲叔子管不得闲事?但不知叔叔说的是何事?”水运道:“我常听见人说的:‘男女授受不亲,礼也。’你一个孤女,父亲又不在家,又无兄弟同住,怎留一个他乡外郡、不知姓名、非亲非故的少年男子在家养病?莫说外人要谈论,就是我亲叔子,也遮盖你不来。”

冰心小姐道:“侄女闻圣人制礼,不过为中人而设,原不曾缚束君子。昔鲁公授玉卑,而晏婴跪受,所谓礼外又有礼也。即孟子论男女授受不亲之礼,恐怕人拘泥小节,伤了大义,故紧接一句道:‘嫂溺叔援,权也。’又解说一句道:‘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由这等看起来,固知道圣人制礼,不过要正人心,若人心既正,虽小礼出入亦无妨也,故圣人又有‘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之训。侄女又闻太史公说的好:‘缓急人所时有。’又闻:‘为人恩仇,不可不明。’故古今侠烈之士,往往断首刳心而不顾者,盖欲报恩复仇也。侄女虽一孤弱女子,然私心窃慕之。就如前日,侄女静处闺中,未尝不遵王法、不畏乡评而越礼与人授受也;奈何人心险恶,忽遭奸徒串同党羽,假传圣旨,将侄女抢劫而去。此时王法何在,乡评何在,即至亲骨肉又何在?礼所称‘男女授受不亲’者,此侄女向谁人去讲!当此九死一生之际,害我者其仇固已切齿,设有救我者,其恩能不感之入骨耶?这铁公子,若论踪迹,虽是他乡外郡、非亲非故的少年男子,若论他意气如云、肝肠似火,比之本乡本土至亲骨肉,岂不远胜百倍!他与侄女,譬如风马牛毫不相及;只因路见不平,便挺身县堂。侃侃争论,使侄女不死于奸人之手,得以保全名节还家者,铁公子之力也。今铁公子为救侄女,触怒奸人,反堕身陷阱,被毒垂危。侄女若避小嫌,不去救他,使他一个天地钟灵的血性男儿,陷死异乡,则是侄女存心与豺狼何异?故乘间接他来家养病,养好了,送他还乡,庶几恩义两全。这叫做知恩报恩,虽若之天地鬼神,亦于心无愧。甚么外人敢于议论纷纷,要叔叔来遮盖!叔叔果若念至亲,便当挺身出去,将这些假传圣旨、抢劫之人,查出首从,惩治一番,也为水门争气;莫比他人,只畏强袖手,但将这些不关痛痒的太平话,来责备侄女,似亦不近人情,叫侄女如何领受?”

水运听了这一篇议论,噤得哑口无言,呆了半晌,方又说道:“非是我不出力,怎奈我没前程,力量小,做不来。你说的这些话,虽都是大道理,然君子少,小人多,明白的少,不明白的多,他只说一个闺中女儿,怎留一个少年男子在家,外观不雅。”冰心小姐道:“外观不过浮云,何日无之?此心盖人之本,不可一时少失。侄女只要清白,不受玷污,其余哪里还顾得许多?叔叔慢慢细察,自然知道。”水运自觉没趣,只得默默走了过去。只因这一走,有分教:

瓜田李下,明侠女之志;

暗室屋漏,窥君子之心。

不知水运回去,又设何计,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五夜无欺敢留髡以饮

诗曰:

莫讶腰柔手亦纤,蹙愁戏恨怪眉尖。

热心未炙情冰冷,苦口能听话蜜甜。

既已无他应自信,不知有愧又何嫌。

若教守定三千礼,纵使潜龙没处潜。

话说水运一团高兴,走过去要拿把冰心小姐,不料转被小姐说出许多大议论压倒,他口也开不得,只得默默的走了回来,心下暗暗想道:“这丫头如此能言快语,如何说得他过?除非拿着他些毛病方好。”正想不了,过公子早着人来请,只得走去相见,先将铁公子果然是侄女儿用计移了来家养病之事说了一遍。过公子听见,不觉大怒道:“他是个闺中弱女,怎留个少年男子在家!老丈人,你是他亲叔子,就该着实责备教训他才是。”水运道:“我怎么不责备他?但他那一张嘴,就似一把快刀,好不会说!我还说不得他一句,他早引古援今,说出无数大道理来,叫我没的开口。”因将冰心小姐之言,细细述了一遍。过公子听了顿足道:“这不过是养汉撇清之言,怎么信得他的?”水运道:“信是信他不过,但此时捉不着他的短处,却奈何他不得。”过公子道:“昨日成奇对我说,那姓铁的后生,人物倒甚是生得清秀,前日在县尊公堂上,他只因看见你侄女的姿色,故发作县尊,希图你侄女儿感激他,以为进身之计。就是你侄女接他来家养病,岂真是报恩报德之意?恐是这些假公之言,正是欲济其私也。今日一个孤男,一个寡女,共居一室,又彼此有恩有情,便是圣贤,恐亦把持不定。”水运道:“只空言揣度,便如何肯服?莫若待我回去,今夜叫个小丫头躲到他那边,看他做些甚事,说些甚话,倘有一点差错处,被我们拿着,他便强不去了。”过公子道:“这也说得是。”

水运因别了回来,捱到黄昏以后,悄悄开了小门,叫一个小丫头闪过去,躲在柴房里,听他们说话与做事。那小丫头听了半夜,只等冰心小姐进内去睡了,他又闪了过来回复水运道:“那个铁相公,病虽略好些,还起不来,只在床上坐,粥食都送到床上去吃。”水运问道:“小姐却在哪里?”小丫头道:“小姐只在大厅上看众姐姐们煎药的煎药,煮粥的煮粥。”水运又问道:“小姐可进房去么?”小丫头道:“小姐不见进房。”水运又问道:“那个铁相公可与小姐说话?”小丫头道:“并不听见说话。只听见一个书僮出来传话说:‘请小姐安寝,莫要太劳,反觉不安。”水运道:“小姐却怎样回他?”小丫头道:“小姐却叫众姐姐对那铁相公说:‘小姐已进内了。’其实小姐还坐在厅上,只打听得那铁相公睡着了,方忙忙进去。我见小姐进去了,没得打听,方溜了过来。”

水运听了,沉吟道:“这丫头难道真个冰清玉洁,毫不动心?我不信!”因叫小丫头第二夜、第三夜,一连去打听三四夜。小丫头说来说去,并无一语涉私。弄得水运设计,只得来回复过公子道:“我叫一个小丫头,躲过去打听了三四夜,惟有恭恭敬敬,主宾相待,并无一点差错处,舍侄女真真要让他说得嘴响。”过公子连连摇头道:“老丈人,你这话,只好耍呆子!古今之有几个柳下惠?待我去与县尊说,叫他出签,拿一个贴身伏侍的丫鬟去,只消一拶,包管真情直露,那时莫说令侄女的嘴说不响,只怕连老丈人的嘴,也说不响了。”水运道:“冤屈杀我,难道我也瞒你?据那小丫头是这样说,我也在此猜疑,你怎连我也疑起来?”过公子道:“你既不瞒我,可再去留心细访。”水运只得去了。

过公子随即来见县尊,将铁公子果是水小姐移去养病,并前后之事说了一遍,要他出签去拿丫鬟来审问。县尊道:“为官自有官体,事无大小,必有人告发,然后可以出签拿人。再无个闺阁事情,尚在暧昧,劈空竟拿之理。”过公子道:“若不去拿,岂有老父母治化之下,明明容他们一男一女,在家淫秽,有伤朝廷名教之理?”县尊道:“淫秽固伤名教,若未如所说,不淫不秽,岂不又于名教有光?况这水小姐,几番行事,多不可测;这一个铁生,又昂藏磊落,胆勇过人,岂可寻常一概而论?”过公子道:“这水小姐,治晚生为他费了无数心机,是老父母所知者,今竟视为陌路。这铁生毫无所倚,转为入幕之宾,叫治晚生怎生气得他过!”县尊道:“贤契不须着急。本县有一个门子,叫做单祐,专会飞檐走壁,钻穴逾墙。近为本县知道了,正要革役,治他之罪。今贤契既有此不明不白之事,待本县恕他之罪,叫他暗暗一窥,贞淫之情,便可立判矣。”过公子道:“若果如此,使他丑不能遮,则深感老父母用情矣。”

县尊因差人叫将单祐带到。县尊点点头,叫他跪近面前,吩咐道:“你的过犯,本该革役责的。今有一事差你,你若访得明白,我就恕你不究了。”单祐连连磕头道:“既蒙大恩开豁,倘有差遣,敢不尽心?”县尊道:“南门里水侍郎老爷府里,你认得么?”单祐道:“小的认得。”县尊道:“他家小姐,留了个铁公子在家养病,不知是为公,还是为私,你可去窥探个明白来回我,我便恕你前罪,决不食言。倘访不的确,或蒙胧欺蔽,又别生事端,则你也莫想活了!”单祐又连连磕头道:“小的怎敢!”县尊因叫差人放了单祐去了。正是:

青天不睹覆盆下,厨中方知灵鲤心。

莫道钻窥非美事,不然何以别贞淫?

过公子见县尊差了单祐去打听,因辞谢了回家去候信不提。

却说这单祐领了县主之命,不敢怠慢,因悄悄走到水府前后,看明的确。捱到人静之时,便使本事拣低矮僻静处,扒了进去,悄悄踅到厨房外打听。只听见厨房里说:“整酒到大厅上与铁相公起病。”因又悄悄的踅到大厅上来,只见大厅上,小姐自立在那里,吩咐众人收拾。他又悄悄从厅背后屏门上,轻轻扒到正梁高头,缩做一团蹲下,窥视下面。

只见水小姐叫家人直在大厅的正中间,垂下一挂珠帘,将东西隔做两半:东半边帘外设了一席酒,高高点着一对明烛,是请铁相公坐的;西半边帘内,也设了一席酒,却不点灯火,是水小姐自坐陪的。西边帘里黑暗,却看得见东边帘外;东边帘外明亮,却看不见西边帘里。又在东西帘前,各铺下一张红毡毯,以为拜见之用。又叫两个家人,在东边伺候,又叫两个仆妇,立在帘中间,两边传命。内外斟酒上菜,俱是丫鬟。诸色打点停当,方叫小丹请相公出来。

原来铁公子本是个硬汉子,只因被泄药病倒,故支撑不来,今静养了五六日,又得冰心小姐药饵斟酌,饮食调和,不觉精神渐渐健旺起来,与旧相似。冰心小姐以为所谋得遂,满心欢喜,故治酒与他起病。铁公子见请,忙走出房,看见冰心小姐垂帘设席,井井有条,不独心下感激,又十分起敬。因立在东边红毡上,叫仆妇传话,请小姐拜谢。仆妇还未答应,只听得帘内冰心小姐早朗朗的说道:“贱妾水冰心,多蒙公子云天高谊,从虎口救出,其洪恩不减天地父母。况又在公堂之上,亲承垂谕,本不当作此虚假防嫌,但念家严远戍边庭,公子与贱妾,又皆未有室家,正在嫌疑之际,今屈公子下榻于此,又适居指视之地,万不得已,设此世法周旋,聊以代云长之明烛,乞公子勿哂勿罪。”

铁公子道:“小姐处身涉世,经权并用;待人接物,情礼交孚,屈指古今闺阁之秀,从来未有。即如我铁中玉,陷于奸术,惟待毙耳。设使小姐于此时,无烛照之明,则不知救,无潜移之术,则不能救,无自信之心,则不敢救。惟小姐独具千古的灵心侠胆,卓识远谋,不动声色,出我铁中玉于汤火之中,而鬼神莫测,真足令剧孟寒心,朱家袖手。故致我垂死之身,得全生于此,大恩厚德,实无以报。请小姐台坐,受我铁中玉一拜。”冰心小姐道:“惟妾受公子之恩,故致公子被奸人之害。今幸公子万安,止可减妾罪一二,何敢言德?妾正有一拜,拜谢公子。”说完,两个隔着帘子,各拜了四礼,方才起来。

冰心小姐就满斟一杯,叫丫鬟送到公子席上,请公子坐下。铁公子也斟了一杯,叫丫鬟捧入帘内,回敬冰心小姐。二人坐下,饮不到三巡,冰心小姐就问道:“前日公子到此,不知原为何事?”铁公子道:“我学生到此,原无正事。只因在京中,为家父受屈下狱,一时愤怒,打入大夬侯养闲堂禁地,救出抢劫去女子,证明其罪,朝廷将大夬侯幽闭三年。结此一仇,家父恐有他变,故命我游学以避之。不期游到此处,又触怒了这个贱坏知县,他要害我性命,却亏小姐救了,又害我不得,只怕他倒要被我害了。我明日就打上堂去,问他一个为民父母,受朝廷大俸大禄,不为民伸冤理屈,怎反为权门不肖做鹰犬以陷人?先羞辱他一场,叫士民耻笑,然后去见抚台,要抚台参他拿问,以泄我胸中之愤。抚台与家父同年,料必听从。”冰心小姐道:“若论县尊设谋害人,参他也不为过。但前日公堂之上,被公子辱折一番,殊觉损威,也未免怀恨。况且当今‘势利’二字,又为居官小人常态。他见家严被谪,又过学士有入阁之传,故不得不逢迎其子耳。但念他灯窗烦苦,科甲艰难,今一旦参之泄忿,未免亦为快心之过举。况公子初时唐突县公,踪迹近于粗豪;庇护妾身,行事又涉乎苟且。彼风尘俗眼,岂知英雄作用别出寻常?愿公子姑置不与较论,彼久自察知公子与贱妾,磨不磷,涅不淄,自应愧悔其妄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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