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开车!听周哑鸣指挥,去咸田,我到那里找你们。”“队长,你去哪儿?”毕虎焦急地问。王大霖没说话,而是急促地摆摆手,命令毕虎马上开车。毕虎一踏油门,轮胎啸叫着,车身突突了几下,然后像箭一般射了出去。王大霖重新回到祥和公司,来到柜台下,发现杨树状半卧在那儿,已经不能动弹。枪眼有两处,一个在额头正中,一个在脖子。额头那个眼儿,圆圆的,只是有些血迹,脖子那里却惨不忍睹,整个脖子被子弹分成两半,血肉模糊。他伸出两根手指,放在杨树状鼻子下面,已经没有半点气息。王大霖心里突然感觉很对不起杨树状,他应该听杨树状把事情讲完,可是当时敌人正好冲了进来,他不可能蹲在这里听杨树状讲故事。一切的一切都那么凑巧,好像老天故意不让他把杨树状的话听完似的。
“好好活着,我还有话问你呢!”这是刚才王大霖对杨树状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真的想知道关于“蜜蜂”的事情。可惜,杨叔没有好好活着。
“好,我等你回来!”这是杨树状对王大霖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这辈子最后一句。可惜,他没有等到王大霖回来。
杨树状额头上的皮肤有烧伤的痕迹,这意味着杨叔不是被流弹击中,而是被人近距离射杀的。王大霖脸色大变,背脊渗出一层冷汗,手指不停地颤抖起来。
张幕点上烟,猛吸一口,然后把烟雾吐向空中,变成一个一个圆圈,像王锤的嘴。
“你嘴张那么大干什么?那张纸条给就给了,我没有再追究,况且她看了也没什么用,她不懂那玩意儿。只是……我再问你一句,你真的没跟阿姨说我们住在哪儿吗?”他盯着王锤问。
“没有,真的没有。”王锤终于合上嘴,使劲摇着头。“你发誓!”张幕还不放心。“我对天发誓,我要是说了我们住哪儿,天打五雷轰。”王锤一本正经地说。张幕一下子被王锤逗笑了,他伸出手,抚摸着王锤的脑袋瓜,疼爱地说:“叔叔相信你,叔叔只是不放心问问罢了。我知道你听叔叔的话,叔叔让你不告诉任何人,你肯定不会告诉。好啦,饿了吧?我给你带来了烤鸡,你有好几天没吃了,馋了吧?”王锤舔了舔嘴唇,摇了摇头。自上次叔叔用鸡骨头给他变戏法后,他就对烤鸡失去了兴趣,他不喜欢鸡骨头发出的那股恶臭,过去那么多天,那股味道仍然在他鼻子底下来回萦绕,赶都赶不走。
“不喜欢了?”张幕问。“嗯……”王锤有点不好意思,“我吃点馒头什么的就行。”“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就是……”王锤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是不是因为上次我给你变戏法……”“嗯……是……”“变戏法就是这样,看起来神秘,当你知道真相,便会索然无味。生活也是如此,你长大后会一次又一次体会到的。”张幕扯断一只鸡腿,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嚼着鸡肉,眼里挂着笑,疑心却一直藏在眼珠后面。他去厨房给王锤熬了一碗粥,放了点肉松,又熥了两个馒头。王锤实在饿了,拿起馒头就狼吞虎咽起来,好像全世界最美的就是那个又泡又软的馒头。张幕心中忽然升腾起一股莫名的伤感,好像王锤吃完馒头要离他而去似的。他明显感觉到,只要跟王锤在一起,他的心就特别容易感动,这也是他把王锤带到身边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这种久违的感动暖暖地滋润着他,让他的心里多了一丝温暖。他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冷冷冰冰过了,直到遇到这个小孩。他可以为王锤做任何事,甚至为他赴汤蹈火牺牲自己的生命。谁要是伤害他们之间这种感觉,他会毫不犹豫大开杀戒。可,要是王锤伤害了它呢?这个问题张幕之前想都没想过,现在想了,脸色便阴沉起来,渐渐变成灰色。
张幕想去卧室休息会儿,刚起身脚突然钻心地疼了起来。张幕咝咝吸着冷气,脱下鞋子一看,发现伤口没有好转,反而正在溃烂。到现在为止张幕还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那个老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加害于自己。这个世界真的无可救药,让人捉摸不透,张幕气愤地想。
刚才在毕打街,他差点冲上去拉住童笙。把童笙抓在自己手里,事情就好办多了,他可以轻易从童笙嘴里撬出教授的下落,打探共产党派了多少人来香港,武器装备如何,然后联合梁君,一举消灭那帮共党特工,最后把教授抢到手。他不会把教授交给梁君,他要一个人把教授带到局座面前邀功请赏,这样,谁也抢不了他的戏。至于童笙,就看她个人意愿了,如果她依然爱他,他可以跟她厮守一辈子,如果想离开,那就离开。可是,有两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冲出来,把他给吓了回去。看那架势,两个男人是共党特工,专门保护童笙的,他甚至觉得,他们是冲出来抓王锤的。幸亏小家伙跑得快,要是被共产党抓去,他必须再次搬家。他更希望直面共党,抢回教授,而不是像贼一样东躲西藏。他当时把迈出去的腿收了回来,远远看着那两个男人跟童笙说着什么,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儿,转身去追王锤,可那孩子早已无影无踪。
王锤被馒头噎得直翻白眼,张幕把粥推到王锤面前,说:“喝粥,有粥在,你干咽什么啊?你嗓子眼就那么大点,不会慢慢吃吗?谁跟你抢呀!”张幕唠叨着,督促王锤喝粥把馒头顺下去。等王锤把馒头吃完粥喝完,张幕问:“我再问问你,你还跟那个童阿姨说了什么呀?叔叔想听。”“想不起来了,”王锤用指尖沾起掉在桌子上的馒头渣,伸出舌头舔着手指,“反正说了很多。”“你骗我……”张幕笑着抚了一下王锤的脑袋,“你记性那么好,能忘吗?一个比你妈妈还漂亮的女人说的话,你是不会忘的,你心里一直拿这个阿姨跟你妈妈作比较,我没说错吧?”王锤腼腆起来,不敢直视张幕的眼睛。“我看见你在用心听,还频频点头,是不是?”“嗯……是,但刚才叔叔的样子好吓人……”王锤抬头怯生生地说。“叔叔刚才吓着你了?”“是吓着了,我不知道叔叔生起气来这么吓人,额头上的那些疤都是红的……”张幕摸了摸伤疤,歉意地说:“嘿嘿,对不起,也许叔叔真把你吓着了,叔叔的样子本来就不好看,很多人都害怕。可是,刚才叔叔真的没有生气,叔叔只是害怕你把我们的住处告诉那个阿姨。”“叔叔跟那个阿姨不是好朋友吗?那怎么害怕阿姨知道叔叔的住处呢?”王锤不解地问。
“这个……这个……”张幕挠着头,“叔叔跟阿姨玩捉迷藏呢,所以不能让阿姨知道。”“大人也玩捉迷藏?”王锤摇着头,表示坚决不相信。“当然,感情好的大人才玩,一般的大人是不会玩的。”张幕极力为临时编出来的“捉迷藏”解释着。“那,叔叔跟阿姨感情很好吗?”“你不知道,”张幕做出很神秘的样子,“阿姨差点嫁给叔叔呢!”“真的?!”王锤吃惊地问,“后来为什么没嫁呢?”张幕早就发现这个孩子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如果在这个孩子面前说一次谎,就必须准备好100个答案应付他。“各种原因吧,”张幕喃喃说,“比如双方父母不同意,比如突然发生战争,比如……总之,没嫁。”张幕做出一副不想解释的样子,让王锤很是不解。“叔叔这么好,阿姨应该愿意嫁给叔叔的。而且,阿姨那么漂亮,叔叔也应该娶她的。不明白,不明白。”王锤连连摇头,为这段夭折的婚姻惋惜。“也许,也许,”张幕大着胆子预测着未来,“等这场该死的战争结束,我会娶她。”“真的?”王锤眼睛一亮,“那,叔叔说要带我去美国,也要带阿姨去美国吗?”“如果阿姨愿意去,当然可以去,就我们三个去,不,将来我要和阿姨生一个小妹妹,到时候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喜不喜欢?”“妹妹?我要有小妹妹了?”王锤扬起眉毛,“喜欢,喜欢。可是……”“可是什么?”“阿姨不想到美国,她想带我去北方,去我老家……”“北……方……北方。”张幕突然结巴起来,“阿姨说要带你去北方?”“嗯。”“你想去吗?”张幕盯着王锤问。“想……”“看来阿姨很喜欢你啊!”张幕酸溜溜地说。“我觉得阿姨不好。”王锤说。
“为什么?”“我是想去北方,回老家,我说回去跟叔叔说一声,怕叔叔不高兴,也怕叔叔着急,可是阿姨让我马上跟她走,不需要跟叔叔说。我说那怎么行,我必须回去跟叔叔说一声。我不喜欢阿姨这么说,这样很不讲信用,对吧?所以我……就跑了回来。”有一丝微笑从张幕嘴角绽出,他觉得自己没有白疼王锤,这孩子懂事。“你真的想去北方吗?”张幕盯着王锤的眼睛问。“想去,美国太远了。阿姨说的,去美国要跨一个很大的海洋,我不会游泳,怕水,万一轮船翻了怎么办?”“好哇,我同意,你去北方吧!”张幕笑着说。“真的呀?叔叔真的答应我跟阿姨去北方吗?”“我不但同意你去,我也要去。”“叔叔也要去北方?叔叔不去美国了吗?”“你去哪儿叔叔就去哪儿。战争结束后,你、我、阿姨,或许将来还有一个小妹妹,我们四个在一起,不去美国,去北方。”“太好了!”王锤高兴得蹦了起来。“可是,阿姨在哪儿呢?必须找到她,她才能带我们走啊,我不知道去北方的路。”张幕继续笑着。“能找到。”“哦?怎么找?”“我刚才跟阿姨说,回去跟叔叔说一声,然后再回来,还在那里找阿姨。”“这么说,她还在那儿等你?”“阿姨会等的,”王锤拉着张幕的手,“我们快去吧,再不去阿姨就走了。”看来,想要抓住童笙,王锤是最好的诱饵,只是那两个保护童笙的共党特工,有点让张幕发憷。“别着急,让我想想,想想。”张幕手指太阳穴,假装思考着,“对了,我想起来了,不能这么直接去找阿姨,你知道不知道,刚才你跟阿姨说话的时候,我发现了两个坏人。”“坏人?我怎么没看见?他们要干什么?”王锤眨着眼睛问。“你当然不知道谁是坏人,你当时只顾着跟阿姨说话。我怀疑,他们在跟踪阿姨,就像你那天到船舶公司找阿姨,发现乔大柱跟踪阿姨,又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妇跟踪乔大柱一样。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每个人身后都有想害你的人,防不胜防。”张幕说这话的时候脚趾钻心般疼了一下,这让他非常想念“盛华佗”药店的那个干巴老头。“啊!那怎么办?”王锤想起那一幕就浑身打颤,他紧张地抓住张幕的手臂,问:“叔叔,阿姨会不会有危险?”“当然有危险。这样吧,我们马上出发,去毕打街,最好阿姨还在那儿等你。如果阿姨还坐在那条椅子上,你就一个人过去,跟阿姨说,叔叔答应你去北方。不过,叔叔要你当面跟他说一下才相信是不是真的去北方,叔叔也想去,叔叔在前面等着呢!总之,让阿姨跟你走,把她带来见叔叔。懂了吧?”张幕想,听到这些话,童笙是不会退却的,她有胆量跟王锤走,因为她身后有两个荷枪实弹的特工在保护她。她不就是想通过王锤找到他吗?现在王锤站在她面前带着她去见张幕,这是天赐良机,她不会放弃这次机会。
“可是,叔叔刚才说,我们和阿姨一起去北方,为什么叔叔不过去对阿姨说,而让我一个人过去呢?”张幕耐着性子说:“叔叔不能过去,叔叔在远处观察,看那两个坏人还在不在,只有站得远,才能看得清楚,知道吧?他们要是对阿姨使坏,叔叔就会冲过去保护你和阿姨。你放心,叔叔离你不远,也许你看不到,但绝对可以保护你们,你一点都不用害怕。大明书店你知道吧?你就说叔叔在大明书店这边,让阿姨跟着你走,我们三个在大明书店门口会合,等叔叔跟阿姨商量好日子,就可以启程,去北方,回你老家了。”说完,张幕额头上的伤疤开始泛红。
“这是真的吗?”王锤似乎有点怀疑张幕的话了。“叔叔怎么可能骗你?如果顺利,这几天我们就可以出发。”张幕表面上说给王锤听,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一切的一切,都该结束了,不能再这么拖下去。王锤终于相信了,他点着头,脸上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笑容。
25
这双手一点不像男人的,倒像一个保养很好的少妇的玉手。手背上有一排浅浅的坑,白皙、柔软,带着不可抗拒的温暖。一盏晃晃悠悠的油灯下,有一本厚厚的小说被这双温暖的手翻阅着,书名是《复活》,俄国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作品。小说已经看了很长时间,一直没有看完,他根本无暇顾及这本名著。前些日子,他已经读到“房子前面百步开外的峭壁下有条小河”这一节,现在仍停留在这段文字,他的眼睛盯着女犯玛丝洛娃,脑子里却滚过另外一些东西,比如刚才看到的纸条。纸条只有简单的八个字:
马上撤离,你已暴露。他知道,这意味着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就像接力赛一样,他只是其中一棒,“暴露”就是掉棒,他连捡起来重新跑向终点的机会都没有。他知道,他这一环很容易掉棒,只是时间早了点,有点可惜。他设想的结局是,一直潜伏,永远没有暴露,这是最完美的。但想要做到这一点相当不容易,他要冲破不计其数的重重险阻才能成功。不过,令他欣慰的是,终点马上到了,没有把这个任务护送到底固然可惜,但达到目的是最重要,其他人,其他事都是枝节。
他是2月中旬接到这个任务的。他没有想到毛人凤局长亲自来香港接见他,那个前额宽广、脸型方正的老年男人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心里微微一惊,他意识到,这次任务非同小可。会面地点在一家酒店的顶楼,一间很宽敞的会客室里,中间有一个方桌,方桌上放着一个足有两米见方的棋盘。毛人凤做了个请的手势邀他入座,然后执红,炮二平五,来了个当头炮,不动声色地杀起棋来。
只有应战。他小心翼翼地拿起左象,象三进五。这种防御方式让毛人凤微微皱了皱眉,接着便不假思索大开杀戒,车马炮隆隆碾过河界,气势汹汹,想一口吃掉对方。他从容应付着,见招拆招,化解了对方几次轮番进攻。几分钟过后,棋盘上的棋子所剩无几,错落无序,有了一些风悲日曛、蓬断草枯的味道。
“春节前,”毛人凤直起腰,盯着他的眼睛说,“在浙江,我跟一个叫张幕的人下过一盘棋,下到最后也是这种残局,也是这种味道。我喜欢用下棋的方式说事,棋盘上的棋子最能说明问题。”他矜持地点了点头,挪动了一下臃肿的身子。“张幕是我棋子中的炮,”毛人凤继续说,“他首当其冲,杀出一条血路。而你呢……”他抬起头望着毛人凤,发现他的眼里有了一些浑浊的泪水。“一个不起眼的小兵。”毛人凤抽了一下鼻子说道。“小兵?”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局座眼里竟然是这样的小角色,但是局座亲自来香港召见他,又分明告诉他,他不止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兵。
“走了几步我就知道,下棋你还没有入门,”毛人凤说,“你不了解兵。”“嗯。”他承认自己对象棋不太在行,更不了解为什么局座要跟他下棋。现在他跟局座面对面厮杀,不管是身体,还是大脑,他都非常不自在。
“我的兵已经过河,它掩护着我的车、马、炮……”他突然发现,毛人凤的兵已经到达象角附近。他以为一个小兵没有什么大作用,一会儿再收拾都来得及,他发现错了。“你可以放心大胆吃掉我的兵,现在就吃。”毛人凤不动声色建议道。他以为对方有什么陷阱,仔细观察,没有发现任何危险。他最终看到,吃掉小兵是没有问题的,但对全局已经不起任何作用,小兵用假象迷惑了他,让他特别放心,殊不知,小兵掩护了真正的主力过河。他败局已定。
“这盘棋的战略意义希望你能懂。你是聪明人,响鼓不用重槌,如果需要,你这个小兵必须牺牲,你做好准备了吗?”毛人凤问。
“为党国效劳,敝人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请局座不要怀疑我的忠心。”他站起身,啪的一声,脚后跟紧紧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