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辰鱼一下走神,几乎错韵。欢颜坐在台下吃惊,怀疑他不情愿唱,朝苏勒一转头:“固山贝子,你不是花钱强逼人家吧……”
苏勒笑道:“在你眼中,我就是一员金光闪闪的土财主。”
欢颜听了没法子。
苏勒趁势说:“步辰鱼是教我昆剧的师傅。唱戏这件事只能他规定我,我管不了他。”
一语未了,欢颜更后悔:自己喜欢步辰鱼,却跟他的徒弟一起跑出来!她也不肯细打听,只敷衍一句:“看不出你会唱戏……对了,我们那个……”她很怕苏勒说话不算,又问一遍退亲的事。
“师傅”与“师父”一字之差,前者是豪门公子抬举乐师、武师,后者却是红莲会中尊师重道。当然,在苏勒心中一切都是敷衍,步辰鱼也心知肚明:在贵族眼中,他始终是个草寇。
苏勒扫一眼台上,撑到现在脸上全无血色,却故意凑近些,悄声道:“你再不信我,我现在冲出去,当着满园人众叫你名字,宣布退婚如何?”
欢颜左右看看包厢隔扇门,气道:“你恨我啰嗦就直说,干嘛这么流氓啊!”
他们的话旁人听不见,包括戏楼上步辰鱼。不少人以为他们亲昵。步辰鱼看欢颜不认真听戏,他举手投足恢复常态……何必疑神疑鬼。她是个很好说话的人。玉无痕给个好脸色,她就滔滔不绝。苏勒年少,跟她更说得来。
台下很快鸦雀无声,都听步辰鱼的戏。
作者是“步党”,戏中加了许多格斗戏码。两支曲子下来,追杀主角的人到了,便是郑小南。步辰鱼演的是行猎不顺,刀、箭都丢了,于是一把抢过对方的战刀——他是扎实的人,前几天雇了倭国商人保镖,学他们刀法。老实讲,这种刀法一味竖劈、横砍,再不然就刨人肚子,凶残如野兽,并不好看。但观众图的是新鲜,看得津津有味。为了突出主角落魄,戏本还标明哪里应该扫掉主角的帽子。郑小南随手捡起地上“树枝”,朝步辰鱼一荡。步辰鱼故意低头慢些,发冠就飞了。观众有那眼睛慢的,还道他头掉了。
全场“哇”地一声,却见他轻松站直腰,将刀朝郑小南前胸一点,念白是一句扶桑话。
观众气都喘不过来,看见郑小南悔恨交加,咕咚一声跪倒,短短应了一句扶桑话。
这时候,扮演大顺侠女的白芍上场,步辰鱼对他念白:“我于他父有恩,方才一招还是我所真传……”
观众这才明白杀手是主角旧日家臣,暗算不成,被主角饶了一命。趁着乐声暂停,他们齐声叫好!
欢颜正疑惑,一见成了,乐得站起来。
步辰鱼也没想到这么轰动:昆剧本以唱腔为主,武生出身的他得迁就。如今这部戏将武打放在显要位置,观众竟不反感……他心中一畅,精神增长几倍。他对白芍笑说“无妨”,几乎忘了主角是病人,将全身风采展露出,珠辉月耀。
欢颜在台下不计较。苏勒却想:错了!步辰鱼也有忘形的时候……哪是在演病人?
接下来,白芍和步辰鱼一曲一曲唱,回顾主角来大顺一年的经历。因为身患痼疾,主角故作不知侠女情意,这一下愁思宛转,观众又痴了……等乐声再停,他们不断叫好,让步辰鱼几乎不能念白。
第一折终了,有暂休时间。欢颜才坐下,听周围议论不绝,都说编排有心。也有那冷峻的,中间提一嘴:“作者的文笔还嫌单薄、浮躁一些,须得增长阅历……”
欢颜哪管这个?她只看见步辰鱼高兴,几年的努力就值了。
欢颜耐不住,又站起来,翘首张望,只盼戏楼一层窗户打开。结果窗户真开了,一个娇艳夭矫的美人临窗微笑,要仔细斟酌才看出他的英气与锋芒。看戏的疯了一样——那是玉无痕。还有一个忍不住,他慢慢走到窗前,目光有意朝欢颜望,正是步辰鱼。
欢颜一下慌了,总觉得他点头致意似的,不知是否为了她……怎么回事?苏勒告诉他不成?她好像受了定身法。
苏勒恰在这时候站起来,到她身边说:“师父跟我们打招呼呢。他还不知道你的化名,要不要我介绍认识?”
欢颜更慌。她用力捏紧双手,下意识咬嘴唇,满溢的欣喜好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了。“我……”她几乎要哭出来,视线还舍不得离开步辰鱼,轻声说:“我梦见过这样一天,可是没想到它会这么好……”
她想过:也许三年,也许十年,也许大半生以后,步辰鱼有一次会从千万戏本中偶尔拿起她写的,被她一点创意吸引住,不经意笑一声:“有趣。”她没想过,步辰鱼居然为了她的戏欣慰至此。
步辰鱼看见苏勒,却记起境况:他不知道该怎么问,刚才欢颜神态仿佛就是作者,可是……苏勒对他遥遥鼓掌,步辰鱼只得一笑,对玉无痕道:“别惹得观众太高兴、想入非非……”他退开。
玉无痕也看欢颜和苏勒。他听说他们来了,很好奇。结果欢颜眼圈很快红了,苏勒在她耳边轻声说话,满眼宠溺。玉无痕看了觉得危险,一下关窗。
周围岑寂片刻。
欢颜低着头说:“我……不好意思麻烦你,我自己去找……”她想说自己去找步辰鱼,心思却微妙:在步辰鱼心目中,五贯是怎样的人?她怕自己模样与他想象不同,怕他看见五贯是偷入后台的无赖,就不喜欢她的戏了!
苏勒至此确定七分:步辰鱼防她,她却情根深种!他轻声说:“你怎么又哭了?”多少南方少年也不如他此时温柔。他委曲求全数年,早就将八旗铁血深藏于心,拿出行云流水的应酬。
欢颜说:“我没哭……”她呆一呆,转身认真说:“对了,我刚才一直没礼貌,谢谢你,真的……”既然没人教她,她动作就乱,居然直接鞠躬。苏勒站得就近,呼吸都吹到她的头顶,这一来几乎被她撞到下巴。他们各自退一步。
欢颜的激动是慢慢浮上来,最后不可遏制:“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我真是不识好心了,之前还对你那么凶!”
“哎!”苏勒一招手,“太外道了!”
武士们心想:东宫一定要联络,但爷演戏真切,比步辰鱼之流强多了!最好的演技永远在朝堂,戏台上还数不着。
苏勒计算现在不是时候,叫欢颜好生坐着。
欢颜知道戏受步辰鱼肯定,之前的畏怯、怀疑一扫而空,决心比跳墙那次还大了十倍:我要写戏,我要给鸿瀛班写戏……他们住在哪里,我就到隔壁租房子,一边写一边问大叔要什么样。如果是他提出修改意见,我一定不会抱怨。我会欢天喜地改到他满意为止……他也不会欠我钱。我还要钱做什么?如果他肯给我一口饭吃,让我把亲妈也带着,只要平时用度能付清,我不在乎钱。我只求……今生今世跟着鸿瀛班走下去,天南海北,离开京师都好。
对于感情,她仍不敢想,心里却不能挥去魂牵梦绕的身影。
她又看一眼苏勒:必须求他帮忙!
戏再开演,步辰鱼暂时不上场,欢颜也没心思看,只盘算对苏勒怎么说。
步辰鱼上台时看他们各踞桌子一角,心事重重,如同少年情侣吵架。他又困惑:我岂不是想多了?他们好似很在乎彼此,不然也不会吵架。苏勒心思细密,特地这样招摇,也是试探会中规矩吧——的确,既然是苏勒求过的女子,别说现在好好的,就算苏勒忽然死了,会中兄弟也不能惦念欢颜。这一点铁令如山。
就算对五贯,步辰鱼想:一个演戏的人欣赏作者灵气,对方却只是盲目的戏迷,并不认识他、了解他……他不至于因为这个肖想其他!如同以往利剑斩情丝的瞬间,他不在意了!
这一折下来,文笔本身的毛病显露,没有第一折精彩,观众稍微平静。第三折剧情有些拖。大家也饿了,休息时纷纷叫吃的。这时候苏勒悄然打个手势,一个武士出去。
片刻,院门口人声骚动,有人捶胸顿足哭喊:“我们要见恩人呀……”
院内外人都去看,隔着假山不见端倪。山后有争吵声,有七嘴八舌的解释,其中夹杂“固山贝子”一语。苏勒又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欢颜跟着纳闷,往后躲了躲,她怕事情太热闹,回头家里知道了。
那边争执良久,终于有人突围出来,一身褴褛衣衫朝园内直奔,也不辨方向,口中猛喊着:“固山贝子在哪里呢?我听说今儿来了?”
人群大哗。
欢颜忙道:“保护贝子!”
她还是这样!苏勒联想她在府中的勇敢,不能不动容。武士们煞有介事,走出包厢,挡在前面。
进来的人跌跌撞撞。大家都看清楚了,没什么要紧的。那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一看就是贩夫走卒。武士们喝道:“什么人?”
老人离了十几步跪下,接连磕头,连声道:“我们是贝子救过的人呀——”
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也冲过阻拦。她穿着粗布衣裙,难掩天然俏丽,挪着小脚泪流满面而来,也跟着老人跪下。
老人说:“我听说贝子受了伤,天啊,可不要紧吧?”
聪明人就笑:要紧还会来看戏么?你们不早点到他府里,现在张罗什么?
老人哭道:“我们回河北老家卖了地,再回到京城就打听贝子受了奸人谋害。大管家让我们到这里找,还说贝子无妨,可是那刀——”
“你们闪开!”苏勒听了这些话,吩咐武士道。
几个武士闪开了,这下好,满园人都看着他。
苏勒端然而坐,道:“你们为什么卖地?我不是给了回乡安家的银子?”——他的意思是认出来了。
老人哭道:“老汉虽然是个平头百姓,也知道报恩哪,岂可白白让贝子破费?”
苏勒苦笑,显然不在乎小钱:“胡闹,居然折腾回来……”
这一幕活灵活现,大家都推出前因后果。
老汉从怀里掏出一只布包,打开几层,露出四锭银子。不用苏勒说话,武士们就拦阻。
那个姑娘叩头道:“受人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奴婢父女愿意为贝子当牛做马。”
戏园的人就来劝阻。
老汉嘴里絮叨:赵王府里一名将官强抢民女,被苏勒好言拦下,谁知转眼就出事。
戏园的人听不是话,推着他们往外走。
姑娘胆子好大,还哭着说:“奴婢愿意……”
不等她说完,苏勒敢开玩笑,淡然道:“我快要成亲了,家里事很快不能做主。”
大家正看热闹,听他直言不讳,哄笑起来,将气氛冲淡。
苏勒等他们笑声停了,又说:“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但我知道孔夫子有句话,见义勇为——那天的将官喝醉了,我拦他不过举手之劳。你们何必念念不忘?”他缓一口气,又说:“京师米贵,没根底外乡人不好居住,你们还是回去吧……来人,给他们路费。”
武士不要老汉还钱,又给他几碇银子,还说:“你雇个稳妥马车,路上小心。”
父女俩呆一呆,另一个武士相机道:“你们别添乱了,贝子这半年就要迎娶东宫王府丞的千金,筹划亲事好隆重呢。”
有史以来,被人搭救的良家女子也有非分之想。若对方是俊秀公子,她们就号称当丫鬟、当外宅都要以身回报。
苏勒这次长脸,直把对方当麻烦。
众人笑个不了。
武士帮着戏园送老汉和姑娘出去,老汉还哭:“凶手那么黑心!我们沿路打听,贝子是大好人哪!他去年还曾悄悄赈济灾民……河北省三万个……”不等他说完,他就被人推出戏园。
人们虽然怀疑做作,对苏勒也起了几分敬意:一个清国贝子,除了衣着以外,发式都学汉人,还肯同情汉人疾苦,何必迁怒于他?
有人凑趣,低声道:“难怪这些年苏勒不算奢华,家里那点银子都做好事了。”
欢颜心想:他的钱也偷着给我家了!这不是得意事!她却佩服:苏勒竟有豪侠风范。
苏勒微笑不语。
之前追踪的武士回来,悄悄报告他:“刚才说话那人是有名的狂生,才华横溢,屡试不第,到吴侯亲戚跟前打秋风……他还说出更要紧的话呢。”
苏勒道:“行了,今后再看。”
欢颜听不清,还当在说那对父女。她这才回过神来:苏勒言之凿凿,还是要娶她!这怎么可以!
戏楼上重新响起乐声,苏勒故意说:“我有些累了,让手下护着你好不好……”
他要回府。
欢颜肯定不愿意离开,却不能让他太没面子。她只一楞神,就果断说:“好,今天也太吵了,别人都知道你在这里……要是那些疯子又来了……”在她看来,为了狂热崇拜一个历史人物就乱杀无辜,不管其人自以为何等爱国,都是疯狂残忍的凶徒。她也要出门才好重提悔婚一事。
苏勒打断她:“我不怕那个!”
今天这一趟,他有多重目的,不只为了欢颜:比如,凶徒虽然正法,贝子府面子还得扳回来。他要全城人知道,他没被打垮,更不怕事,对汉人态度也没改变。
他要好事之徒听清:他郑重其事迎娶大顺女子。今后在京师周旋权贵,他不会让她差了气势。
他还要摆赵王一道:刺杀案死无对证,本来没有关系的两件事可以含糊其辞扯到一起,让大家猜去。类似小传闻加起来,就会令皇帝怀疑赵王,到时候他在商界的拦路虎就除掉了——近年赵王狠抓盐引,又在水陆货运上与民争利,令商贾运输费用疯长。除了王府亲信,许多商户都做不下去。
苏勒知道,赵王贪得无厌,如果向其屈从,勒索剩下的财力什么都做不成。
唯有,绝了赵王在商界的根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