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与我易地而处,并且对TRUST计划也感兴趣的话,你首先会怎么做呢?一般而言,在构思质性研究时,第一个原则就是要先厘清你的研究兴趣所在。也就是说,你想要发掘什么?你必须思考并提出一些问题来。
对于质性研究而言,在一开始构思研究问题时,最好不要过于精确,这点和量化研究正好相反,量化研究的研究问题是要有一套非常明确界定的假设。可是,如果你在质性研究中也想做同样的事情,那么就可能冒着引入研究偏见的危险,可能因而漏失掉一些重要但是在研究初期并未预期或无从明确界定的特性,并且断绝了从田野调查经验中发展出新的重要概念的机会。因此务必不要拟出精细确切界定的研究问题,而是订出比较一般性、有弹性的研究问题。
对于任何的质性研究,我建议你将感兴趣而欲调查的地点或问题等相关事项详列一份研究兴趣清单;接着针对满足你上述研究兴趣需要哪些研究,再列出另一张清单。你要知道,在初期一旦进入研究地点的现场,这份清单可能会有所改变。但是,至少这两份清单可以帮助你开始研究,逐步再建构出比较周全的研究设计。
以TRUST计划为例,首先我本人感兴趣的有以下的问题:
学生如何被挑选出来?
教师和行政人员看待这些学生的观感如何?
在TRUST教室里,有意或无意中,教导什么给这些被挑选出的学生?
这些学生究竟学习到了什么?
TRUST计划的执行与经费筹措等事宜,有怎样的决策过程?
上述决策过程背后有哪些影响因素?
在TRUST计划与WestForest小学之间、TRUST计划与邻近地区,以及邻近地区与更广泛的社会经济势力之间,分别有怎样的关系?
TRUST计划的小世界之中有哪些部分似乎难以摆脱周围环境或更大的社会结构与制度的框限?
量化研究者看到这份清单,可能会摇头劝你缩小范围至一或二个研究问题,请不要理会这样的建议,当你自己进行质性研究时,要以这样一份清单作为开始。一方面,这些问题会彼此交织,而且也很有可能在研究中一并处理全部的问题;另一方面,一旦进入研究现场,你还可以自由地增删这份清单。
接下来要做的事,就如同我之前提过的,就是弄明白满足你前面所列的研究兴趣到底需要再问些什么?大体而言,你将会需要搜集下列的资讯:
社会人际日常例行活动(routines)
在相关社会人际地点的日常例行活动分布情况
影响社会人际日常例行活动的限制或资源等相关因素
与社会人际日常例行活动相关的各种文化形式
各种主观经验
生命故事的叙述(部分或全部)
这份清单包含所有社会研究中所需要调查的三个主要项目:社会行动、主观经验,以及与此两者相关的条件。不同的质性研究对此三者可能有不同的研究优先顺序,有些也可能仅研究其中的几项。
就TRUST的研究而言,我决定针对上述六项问题,朝下列特定的方向来进行探究:
1.在TRUST教室中聚焦而透彻地记录社会人际日常例行活动(方法:密集观察、厚记录)。
2.在WestForest小学与邻近社区亦观察其中的社会人际日常例行活动,但是较不聚焦与严密(方法:非正式或非规划的观察,并加以报道式地记录、访谈)。
3.详细重建TRUST教室中的文化(方法:透彻地重建分析田野札记,加上对计划参与者进行深度访谈)。
4.探寻学校和社区文化中重要论题的相关证据(方法:针对报道式记录的田野札记与访谈进行较不深入的重建分析,可能的话采用“消息灵通人士”(keyinformants))。
5.探寻社会系统中的各种决定性因素影响TRUST计划微观活动(micro-activities)的证据(方法:检视所有相关政策的文件、预算、法令规章规定的事项如标准化测验、法规和经济对于父母与教师的约束、文化产物如教科书、电视节目与流行音乐等的影响)。
在往后的章节中,我会解释并举例说明诸如“消息灵通人士”、“重建分析”等概念的意涵或做法,以及“厚记录”和“重点式札记”两类田野笔记的差异。
WestForest小学邻近地区
探求关于社会日常例行活动、文化形式,以及行动的条件等资讯,必须根据一些基本社会理论模型的指引。现在就让我继续以TRUST研究为例向大家介绍如何引用社会理论模型来探求这些主题。
在我约定好前往WestForest小学当天,我特地提早一些到达,并且开车在附近社区逛了一会儿。初看之下,这个社区并无特异之处,学校附近坐落着许多公寓,从我之前做的功课,我知道多数学生居住于此。这些公寓设施看来相当不错,租金花费应该是我这种中产阶级的收入的水准;有些地段的住宅甚至更高级,也有些地方的房屋就明显相当破旧,可能仅以低廉价格出租。
然而,靠近观察,我才发现虽然这些公寓是设计给中产或中上阶层的人居住,但是设施看起来已经相当破败了。就像我第一次看到的那些Houston“贫民区”:有些公寓有游泳池、所有公寓都有中央空调、大多数每户都有微波炉,但是,公寓的屋顶年久失修,到处可见好大一片老旧而弯曲变形的铺块,有些窗户玻璃都破了,只用木片或硬纸板给补上。看来公寓主人很想要有房客,因为大多数的房间外都有大型出租告示牌,通常告示牌上还写了一些吸引承租的优惠:“免一个月租金”、“免费电视”、“免费微波炉”。
每区的公寓都装设了一些安全设施,篱笆、栏杆、大门、保全岗哨等随处可见,甚至有一区的公寓以类似蛇笼那样布满尖刺的铁丝网围绕起来。当我走进一处公寓的办公室时,我发现有摄影机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服务人员告诉我,必须要求有意承租的人先留下驾照才能带他们去看空房间。她说:“这是规定,因为曾经有人强暴带他们看空房间的服务人员。”
离学校几条街之外,有一座大型公园,公园的三面都是公寓。我开进公园,停好车后,向一个看似职员的女人自我介绍。她向我解释她是公园的主管,这位中南美裔的女性名叫Laticia,拥有Chicago大学社会工作硕士学位。Laticia很热心地与我交谈,并且随即找来一位年纪稍长,负责管理公园内游戏区的女性加入谈话。
“我们过去一直尝试改变这个地方,但是有些困难”,Laticia说道,“我们每天在此工作,但是在天黑以前就离开,一旦天黑,任何人都不应逗留于此。”
Verna这位后来加入的游乐场管理员,在这个时候说道:“每天大约到了六点左右,许多女人就会从公寓中出来,在那儿站成一排”,她指向我刚才进来停车的环形区域,“你知道她们在那里做什么吗?”我回答:“不知道。”“她们在从事性交易,每天晚上在那里排成一列,向进进出出的男人招揽生意,她们是这些孩子的母亲”,她的手臂挥向游乐场,“这是她们赚钱付房租的唯一方法,当然,她们有些也吸食毒品,卖淫得来的钱就花在上头。”
“看到那边的两个男人没有?”Laticia问道,她指向游乐场远处的公园角落,“他们是毒贩,他们多数在公园内交易。”我看到两个在长椅旁闲晃的年轻男子,“我曾经试着赶走他们,但是公园的其他服务人员,照理应该听从我的指挥,却支持他们在这儿贩毒。”我讶异地问道:“支持他们在这儿贩毒?”Laticia向我解释:“因为他们捐钱给公园,我真的尽力想把他们赶走,但是有很多阻碍,这公园里的好些花还有其他的东西都是他们买的。”
在那之后,每当在学校观察完后有空的话,我常造访这个公园,我对Laticia和Verna及她们努力付出的每件事感到印象深刻。这个社区主要居住的都是一些受害者,他们无法找到工作,总是缺钱,而且长期受到少数毒贩和帮派分子威胁。Verna在游乐场的一区建立了一排游戏屋:
这些游戏屋可以让这些不断搬进搬出不同公寓的孩子们拥有一个安稳的家。在这儿,通常一户人家在搬入一间公寓享受第一个月免租金的优惠,付了第二个月的租金,到了第三个月就付不出房租,然后一直赖着直到被赶走,挨到第四个月他们才又搬家,但是常是搬到对街的另一间公寓,公寓就这样轮着换,就好像是抢换座位的游戏一样。孩子们需要一个地方能让他们感觉真正是他们的家,一个安稳、属于他们能够掌握的家。你应该看看孩子们如何照顾这些游戏屋!他们打扫得干干净净,并且维持得很好,一些无家可归的游民晚上会睡在里面,这些孩子也觉得没有问题。
邻近的商店会捐赠一些免费的食物,一星期若干次,Verna和Laticia会找人在公园内分发这些食物给社区的人家。他们也帮助被赶出公寓而找不到新住所的家庭,还有为年纪较大的孩子举办讨论团体,商讨他们经历到的共同问题,例如:吸毒。
七十几岁的义工Verna是Piaget心理学的信徒,她告诉孩子们中南美与西班牙文化中的故事,并希望他们能因此从自己的历史中建立自尊。游乐场中还摆满了各种雕像和绘画,有的是孩童的作品,有的则具有文化遗产重要意义。还有些树干上钉上非裔美国人英雄的照片。Laticia喜欢向孩子们解释她儿子的名字:Nelson,是以NelsonMandela命名的。
Laticia和Verna都是敏于政治与公众事物的理想主义者,她们有两大目标,分别是组织社区中的成人共同赶走毒贩,以及为社区居民建立园圃,让他们耕种粮食作物。她们有些地方成功了,就像Laticia骄傲地指向公园一隅的大型菜园;但是她们的工作却很危险,在我来到此地的一个月前,公园曾发生凶杀案件,一个无家可归在公园内睡觉的游民,半夜被人杀死,没有人知道原因。年长又虚弱的Verna,也曾在傍晚下班时被几个男人丢到水坑中。
Laticia持续不断地遭到毒贩和毒贩友人的恐吓威胁,她告诉我几天前的早上,她将几个毒贩赶出公园,后来到办公室就发现被人侵入捣毁,一把钢制的波伊刀插在门上。“他们是想警告我。”她用出奇平静的语气说道。
加入TRUST计划的过程
后来,在到了WestForest小学的第一个早上,我会见了Robert和校长。TRUST计划是为此社区的孩童学生所设计的,缘于教师因为经常有学生在课堂中捣乱而士气低落,因此TRUST计划的目标之一就是让这些使教学困难的学生离开教室。Robert非常清楚这样的筛选计划通常会因污名的烙印而使学生受到伤害。但是他也相信这个风险可以获得改善,关键就在于设法督促学生跟上学业进度,以及尽快让他们回到原来班级。他是真心觉得这些TRUST学生真的需要特别的课程,来增进他们冲突解决的技巧,并提升自我意识和自尊。从利弊得失的权衡来看这个计划,他希望实施的结果对于所有人都能够是利多于弊。
我也会见了负责TRUST授课的教师Alfred。Alfred是一位年轻的白人,他过去在辅导上有些经验,如同Laticia与Verna,他也是个理想主义者及人本主义者,热心帮助学生。他计划为TRUST修改课程,并举办提高自我意识与冲突解决能力等主题的工作坊,还有定期的个人课业辅导。学校希望Alfred能督导学生的学业进入常轨,并且依据时间表实施州定的成就测验。
就校方行政而言,我的评鉴工作目的很简单,就是查明TRUST实施是否成功。对我来说,其实目标就复杂得多了。站在学校的立场,评鉴TRUST实施是否成功所要调查的就只是,查明捣乱行为的出现频率是否因TRUST而降低(容易判定)、TRUST学生是否习得冲突解决的技巧(较难判断),以及TRUST学生的自尊是否提升(更难判断)?
除此之外,就我来看,若不能探究出更基本的问题,那么就算得到上述问题的解答也将没有意义。更基本的问题包括:为何TRUST学生要在课堂上捣乱?捣乱对他们来说有何意义?是否TRUST课程能遏止捣乱行为?以及究竟他们在TRUST课堂中学习到了什么?
这些更广泛的问题意味着我必须非常透彻地观察TRUST教室,另外,对学校其他教室的情形则是一般程度的观察,并且要借由对公园附近的家庭进行访谈与观察来增进对TRUST计划周边社区文化的认识。
理解研究的目标
在WestForest研究中,我的工作首先是发掘TRUST教室中发生的一切。然后,我必须评估教室内所发生的一切对于参与学生有何意义。例如:这些学生究竟学到了什么外显和内隐两种层面的“课程”?这些对于他们的身份认同与未来究竟有什么影响?我也必须就TRUST教室所发生的一切探寻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而这意味着我必须认识这些学生家庭和社区的文化,我也必须认识学校人员秉持的规范与学校文化,并就这些理解所得与TRUST教室日常例行事务之间找出相关的解释。因此,我研究的目标,可以描绘成一个焦点区域,在这个区域中各种自然发生的社会生活相互串连,包围并从外影响这个焦点区域的则是一个复杂的社会脉络。焦点区域是单一的社会地点,在其中社会日常例行活动持续在进行着。TRUST教室就是本研究的焦点区域。周围的区域则包括了更广阔的地理区域内的文化和社会活动(TRUST学生来自这些地理区域,也回到这些地理区域),同时也包括了非地理性的结构———例如经济、媒体及政治系统———这些结构影响了WestForest小学和其所在社区。
场地、场景、场域及社会系统
我们可以从WestForest小学的情境加以抽象,从而列出一些对所有研究方法论都很有用的概念。
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