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是你?”阿木认出了齐啸,他十分欢喜,轻轻一跃,跳下了马。他不再理睬倒地不起的戈尔,把木棒一丢,飞快地向齐啸跑去。阿木跑了两步,想了想,又把厚重的黑熊皮脱下,丢在地上。
阿木已经恢复健康,齐啸给他包扎的绷带都不见了,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只是右臂上留着一道白色的疤痕。他全身的肌肉都高高隆起,看起来有些笨重,充满了力量。齐啸忽然想,小黑马怎么能承受这么大的重量呢。阿木咧开大嘴笑了,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你的伤好了?”
“哥哥!”阿木亲热地抱住了齐啸,压得他差点窒息。“伤早就好了。我想先杀他们,再去找你。”
“杀他们?”
“已经杀了3个,还差这个。”阿木松开了齐啸,回头指了指奄奄一息的戈尔。
“够了,不要再杀了。”
“不杀他?”
齐啸点点头,说:“不杀。他们都不是坏人。”
“为什么?”
齐啸怒气上冲,说:“没有为什么。阿木,你不应该杀他们。”
阿木十分困惑,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齐啸,眼睛很清澈,没有一丝邪念。阿木再一次问他:“为什么不杀?”
“因为杀人不对。”
阿木愣住了,他不明白杀人为什么不对。过了一会儿,他试探着问:“阿木杀死他们,哥哥不高兴?”
“不高兴。”
“为什么?他们是坏人。”
“他们不是坏人,你不应该杀他们。”
阿木仔细观察着齐啸的表情,十分不解。他确定地说:“哥哥,他们是坏人。他们在阿木睡觉的时候,抓了阿木。他们还不许我反抗,用剑砍我,用鞭子打我,很疼,不给我东西吃。他们还要把我卖给别人。他们说,我是个奴隶,就应该一辈子做奴隶。呜呜呜,他们是坏人,我要杀他们。”
“已经够了,你放过这个人吧。”
“这个人最坏了。他还说,要把我装到笼子里,让我去做奴隶。他说,到了城市里,有人会不停折磨我,有100种方法让我听他们的话。他是坏人,我要杀死他。”
阿木的道理很简单、直接,却无法反驳。齐啸的怒气渐渐平息,他抱住了阿木强壮的手臂,防止他暴起杀人。他说:“阿木,咱们要讲道理。他们也是人,也会犯错,现在他已经付出了代价,你放过他吧。”
阿木更奇怪了。“他说阿木是猎物,不是人,是奴隶。你也听见了的。”
“是的。”
“他不把阿木当人,阿木也不把他当人。他要毁掉阿木,阿木就要杀死他。”
“他已经付出了代价。你不能再杀人了。”
“他没有死,没有付出代价。”阿木说着,激动起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他。你是我的哥哥,要对我好的。你这样对我不好。”
齐啸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他读过那么多书,懂得那么多知识,但是面对阿木,却无法说服他。他想了想,说:“你要学会宽恕,明白吗?原谅他,让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好吗?”
“宽恕……原谅?”
“是的。”
阿木歪着头,慢慢思考着齐啸的话,最后他摇了摇头。“不宽恕,阿木不原谅他。他想杀死阿木,阿木要报仇。如果原谅了他,阿木就是在杀死自己。”
阳光洒在阿木的短发上、脸上、手臂上。他看起来就像一尊原始的雕像,无比纯粹,无比庄严。在这一刻,齐啸甚至觉得,阿木才代表着正义。支撑文明世界的那些法则,在这个荒野中,已经完全失效。不宽恕,才是正义。
齐啸觉得喉咙一阵发紧,他无法说服阿木,却不能接受他这么做。假如阿木继续在灰烬森林里生活下去,说不定会变成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魔。他喜欢这个认识不久的弟弟,不能看着他变成这样。他忽然想到,在自己杀死雪爷前,雪爷也曾经提出要求,要回到暗夜城,接受法庭的审判。当时他就知道,这才是符合法律的程序,可他却没有这么做。他和阿木的做法,到底有什么区别?现在,他又有什么资格阻止阿木?
“不行,”齐啸摇头说。“你不能杀他。我不同意。”
“为什么?”
对话又回到了原点。齐啸无力地摇了摇头,说:“我不想让你成为杀人魔鬼。”
“我不是魔鬼,他们才是魔鬼。”
齐啸说:“他真的不能算是坏人。他也不是针对你,他认为你是个奴隶。他做得不对,但不应该死。”
“可是阿木不是奴隶。你也觉得阿木是奴隶?”
“你不是奴隶。”
“那他就是坏人。”阿木不再争论,转身向着戈尔走去。“哥哥,你等我一会儿,很快的。”
齐啸叹了一口气,缓缓拔出了长剑。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用剑对付这个弟弟。“阿木,你站住。”
阿木凝视着长剑,惊讶万分。“哥哥,你要杀我?”
“我不杀你。”
“那你要杀他?”阿木指着戈尔问。
“我也不杀他。”齐啸又叹了一口气,说。“我谁也不杀,我要阻止你杀人。”
阿木明白了他的意思,说:“你不让我报仇。”
“是的。”
“你要保护那个想害死我的人。”
“……是的。”
“你是阿木的哥哥,却想保护阿木的敌人。”
“是的。”
阿木沉默了。
齐啸说:“放过他吧。我要带你离开这片森林。带你去城市,去看更大的世界。”
阿木的眼睛红了,他说:“我不懂。”
“你还是要杀他?”
“对。”
齐啸的剑对准了阿木的胸口,他说:“那好,你如果要杀这个人,就先把我杀了。”
阿木虽然单纯,却一点也不笨,他明白齐啸的意思,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泪水在他的眼睛里打转,终于流了下来。阿木的一张脸上写满了伤心和委屈。他问:“如果我不听你的,你就要杀我?”
“我不会杀你。”
“不明白,不明白!”阿木愤怒地吼叫着,暴跳如雷,地面上尘土飞扬。“他们用绳子绑我,用剑割我,用鞭子打我,要把我卖掉!你却要帮他们!你和他们一样,你也是坏人!”
“你决定吧。”
“决定什么?”
齐啸的声音很平静,他放下了剑,说:“要么你跟我走,要么,你把我和他都杀了。”
阿木伤心地哭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曾经救过自己的人,居然要他做这种选择。他感到无限地委屈,于是对着天空发出了一声怒吼。亲情、感激、仇恨、愤怒,被囚禁的彻底绝望,被释放的无尽快乐,无数个念头都混杂在一起,无休止地盘旋着,冲撞着。阿木满眼泪水,剧烈地喘息,他愤怒地盯着齐啸,发出了最后的叫喊:“你不是我的哥哥!”
阿木转过身,迅捷无比地冲进了树林,对倒在地上的戈尔看也不看。他撞上了一棵小树,随即挥拳挥打去,树干立时折断。他尽全力奔跑着,发泄着怒火,很快消失在茫茫的树海之中。
阿木的熊皮、木棍,还有小黑马,都留在这里。齐啸呆呆地站着,怅然若失。也许这才是阿木的归宿。就像小猫葫芦一样,他们短暂地相逢,彼此帮助,又静静消失。他定了定神,向身受重伤的戈尔走去。
“哈哈哈。”戈尔还很清醒,刚才的这一幕他都看在眼里,觉得十分滑稽,不由得干笑着。见齐啸向他走来,他伸出一只手,说道:“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来没见过这种事情。”
“我看看你的伤。”
“你真是一个怪人。太奇怪了。”
“你别乱动。”
戈尔说:“就这么死了,我觉得一点也不冤枉。多么荒唐,哈哈。”
“你的伤很重,但不致命。你不会死的。”
“就当我被一头野猪撞死了吧。猎人嘛,这种事总是难免,唉。”
“我给你包扎一下。带你去营地。”
“我不恨你。”戈尔说。“因为你是个奇怪的人。现在我也不恨那个白痴。你知道吗,我喜欢那个白痴。”
“我去找点儿水来。”
“喂,”戈尔见齐啸走开,叫了一声。
“什么?”
戈尔强忍着痛苦,艰难地露出了一丝笑容:“猎人也是有尊严的。野兽也有尊严,我这一辈子,杀过很多野兽,可是我不恨野兽,我喜欢它们。尊严……这是个没有尊严的世界,可是,你见过猎人的尊严吗?”
“我去找水。”
戈尔挣扎着在地上爬行,他去拿他的火枪。这是他要做的最后一件事。齐啸刚才的做法,让他产生了敬意,现在,他要向齐啸证明自己的尊严。他被阿木追杀,可耻地四处逃窜了整整3天,现在阿木不再杀他,他却懒得逃了。他费力地把枪管塞进了自己嘴里,品尝着金属的淡淡腥味和火药味,急促地呼吸着。
枪响了。
齐啸手里的水壶掉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