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璇街。静谧的月光里，高低不齐的茅草屋兀自延绵。
天璇街自建谷之日起，便是谷中落魄而性情散慢，对吃住无甚上心之人的居处，因为街的尽头，便是幽暗阴凉的乱葬岗，人迹罕至，街上空气里终日氤氲着一股陈腐阴森之气。
七月二十五日的夜，月本如眉，因这晴好的天，散出水银般的光华。夜风吹过，夹杂着乱葬岗特有的死气和灰尘在空气中弥漫，倘若宁心侧听，依稀能听到莫名而悚人的低语，仿佛来自鬼域。
有人搬出一把躺椅，当街躺了下来，也不知睡下多久，全身除乱发衣袂在风中簌簌，良久竟动也未动，清瞿的身影将空气里的戾气化去不少。
“你倒是仍旧潇洒！”冯河源踏尽长街，看着眼前的一幕，禁不住感慨。
六年前的一场决裂和比武，虽同处这谷镇，却没在见面。六年了，他以不再敦厚，而眼前人却一点也没变。
阿瑟阿瑟，十几年过去，刀剑与血泪的交割，冯河源还是无法摆脱你！这，是你要的么？
“谷镇的冯二主事，怎生有空来此陋地！”穆言其闻声，只是动了动。
话里满是嘲讽的味道，冯河源像是没听见，看向月祀殿的方向，兀自喃喃：“那废墟里半个月前换人了，那个舞女！是我干的！本来是打算将谷主换掉的！呵，我是不是够狠！”
曾经有人说他不够狠，为了证明自己，他那自己的兄弟下狠手，如今，这兄弟正躺在他眼前！
“够狠！”躺椅上的人当即回应道。
“呵……”熟悉的语调响在耳侧，冯河源心潮起伏，声音有些梗咽：“呵，什么都计划好了，只是没想到那个舞女！呵呵，有一个女人……”
半个月前的一幕，仍旧历历在目——那人竟狠决到亲眼看着那女人离开，那舞女竟坦然得让人心悸……御花的狠决，换得的是所有人的敬畏；他的狠决，却只够伤害最亲的人。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毫无怨言的，为他离家出走，浪迹天涯的吧……
冯河源的声音开始嘶哑：“直到那一晚，我还没碰过她的手……她……阿瑟是在报复……”
那晚他装醉将阿瑟关进自己的房，然，事后她竟衣衫不整与穆言其躺在另一个房间里……这真相，他一直难以启齿。他以为她是在为自己挽留颜面，不惜背上不清白的罪名嫁祸烂醉不知情的穆言其，于是假装不在意的接受她……然，一年之后，她竟以刃歌喉，只留下臂弯里才新生不久的女婴……
他终于知晓，她是在恨他！留下永生无法解脱和弥补的结，缠绕他一生！
沉积在心底的话终于吐出，冯河源长吁了口气：“她是在报复……”报复他与她相识相知直至相守，却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她敬着她，接近她竟要凭借酒劲……浪迹天涯的誓言在日消月割里崩溃，她最终还是后悔！
“你，你喝多了……”乱葬岗的灰尘在空寂的街头飘荡，穆言其的声音也变得飘忽。
不喝多，怎能说出这些话，冯河源苦笑原来他从来不是什么正直敦厚之人，只有在喝醉酒时，才会显出本性。
“穆言其，冯某人欠你！”该说的已然道尽，冯河源回头，举步而去。
躺椅上的穆言其欲起身，却力不从心：“画儿一直在等你回来！”
离去的人闻声，脚步却越发急促，“跟她说，我已经回来了！”
他没脸见她！
青璃盏！杯壁晶莹通透，润泽如凝脂。相传从杯口往下探去，能分毫毕现的透视杯底，倘若注满酒水，其温可随物候变异，更添清冽爽口之意。
虽不比夜光杯，亦是王公贵胄，公侯富贾艳羡与追捧的奇珍玩物。
此刻，这盏正被一双满是油垢与厚茧的枯瘦之手轻轻摩挲揉擦，在地窖里散发出温润的色泽，手的动作一刻都不得停息，像是生怕会瞬间飞走或凭空消失。
枯手的主人姓马，谷镇人称小马。
七月二十五日入夜，酒楼进来一位特别的酒客，小马虽对这张谦和的脸陌生至极，但却对此人一身华衣了然在胸。
酒楼的地窖干冷而阴暗，唯有头顶陈腐的板盖缝隙泻下微弱的亮光，如一团光晕，照出窖内朦胧层叠的酒坛的影子。
“青璃盏，青璃盏……”小马蜷缩一角，在醇冽的酒香里喃喃自语，像是醉在这醇厚的味道里……
终于可以回家了！偌大的古镇里，酒楼十几年楼上楼下的磨练，躲避几名耳目，几百里的路早已不在话下。
出谷的暗道幽闭而蜿蜒，他穿梭其间，第一次因漫长而感觉急切！
就要回家了！那件事情应该已经了结了吧！她呢？是否也如自己一样不再年轻，变成隔壁李大婶般的妇人，丈夫儿女高堂盈室？！或者，正扶在存在那颗槐树下，幽幽的望着路口的方向……
“啸怀哥，你逃吧，逃得远远地……逃吧……”
二十岁，正是浪荡轻狂之年，他偶然学了一身轻功，禁不住激诱盗得侯府家珍藏的青璃盏，出事后悔之不迭，站出来也只是死路一条……她让他逃，逃得越远越好！轻狂之后的胆怯占据了所有思绪，他躲在人群里，看着村里五十八人因牵连而被捕，真的相信了她的话：
“他们找不到东西，就会放了大家的……”
那侯府真的放了他们吗？！慌不择路的逃到这里，等平静下来回想到这一层，已无回转之地！他被困在了这里，而那青璃盏也已作为进谷的代价交了上去！
十九年了！这忧惧如毒蛇般啃食他的心，越是饮醉，忧惧越是真切！
他如一阵风般飞纵……悔恨、担心、忧惧……纵然思绪万千，脚步一刻都没有停歇，蜿蜒屈曲的暗道里异味杂陈，蛛网虫蚁在火把的光亮下惊得四下逃窜……
七月二十五日的夜，静谧中透着不安分，如同谷镇里其它的夜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