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看看火车上拥挤不堪的样子,就可以知道,在中国旅行已经是很平常的事了。每个人都要旅行,这是人性的需要,十三岁的人要旅行,三十岁的人更需要旅行。但老实说,旅行的目的很不一样,因此旅行的境界也大相径庭,许多人不过是寻一份热闹而已。
我也喜欢旅行,但不大喜欢成群结队,虽然我不喜欢成群结队,但却总要与许多人同行。所以我总要带着一本书或者一份地图,在路上或者目的地,一个人读着、走着,消磨着热闹,打发着冷清。
在去海参崴的路上,因为有漫长的几千公里路程,我翻出了十几年前所买的《萨哈林旅行记》,我买这书时还很小,不知道它的价值,大约只是觉得好奇,便买了。十多年来,尽管我不曾认真地读它,但我始终确切地知道,它在我书橱的什么地方,它的封面是什么颜色,大约有多厚。而且,每当想起它,我的眼前便仿佛出现大片的榛木、橡树,和杰克·伦敦小说中所描绘的一望无际的冰天雪地。所以这次出发前,我没有忘记带上它,并打算让它做我长途上的伴侣。
我一路上读着,在五千米高空,在拥挤的火车里,在异国的旅馆,我始终读着,被契诃夫先生的生花妙笔一路带到了孤悬在西太平洋上的库页岛(萨哈林岛),与那些被沙皇以各种理由流放到岛上的政治犯一一见面。我替他们恐慌,从遥远的莫斯科、彼得堡、华沙或者更远的芬兰,越过高加索,经过旷无人烟的西伯利亚,来到这不着边际的孤岛,被毫无人性的典狱长、狱卒、看守用皮鞭驱使,从事着各种苦役劳动;我被他们感动,即使生活在绝望的环境,他们也不放弃生的权利,活的权利,而且要活出人性、精彩来。我沉醉在契诃夫的描绘中,以致忘掉眼前的现实。
契诃夫1890年来到萨哈林,正是沙皇专制达到顶峰的时代,也是即将崩溃的时代,人们普遍生活在苦闷中。三十岁的他像许多三十岁的人一样,正是思维高度活跃,情感特别丰富,思想逐步成熟的年纪,是处在人生转折的重要关头。虽然作为一名作家,他已经获得很高的社会认同,但这绝不能消解一个有思想的人的精神苦闷。所以他想去萨哈林看看,去感受一下那里荒无人烟的凄凉,去体会一下那些流放者的生活。
从旅游的角度说,独特的、陌生的、带有一点危险的地方,都会令人神往。
但契诃夫去萨Ⅱ合林似乎与猎奇无关。作为一个人道主义者,他想通过萨哈林之行,检验一下自己的苦闷是否属于无病呻吟,了解一下相比于萨哈林,莫斯科是否更加专制,相比于苦役犯,谁的生活更加痛苦。90多天的游历和采访,对于一个单纯的旅游者来说,也必将得到许多意外的收获,何况带着鲜明目的的契诃夫?
从绥芬河过关,一路上行驶在起伏不大的丘陵和沼泽地,车窗外是大片的榛木、橡树和一丛丛夹杂在树林中的白桦,草地也像修剪过一样。我看到了当年契诃夫眼中的情景。莫名其妙地,我感到一种少有的无聊,它压过了我对这北国的神往,使我对成群结队拥往海参崴的中国人感到好笑,不知道大家为何要来,来了能干些什么,我忽然感到生命在虚度,仿佛隐约看见契诃夫的善意的微笑。在我心目中,到死(44岁)依然年轻的契诃夫,所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是伟大的,包括他的萨哈林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