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我说实话，闺女。你跟我实话实说，现在，他真的能走路了吗？”过了好大一会儿，兰伯父才开了口，却依然低着头。
“能走。如果不能走路，怎么进原始森林呢？老胖子经常到家里来。这件事情，他早该说清楚的呀！”我故作镇定地解释着。
“我怕你们都在骗我。你说的，果真都是实话？”老人家再三追问。
“兰伯伯，我说的，保证全是真话。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我都不会欺骗您的。我知道，那是一种非常严酷的折磨。子烈他不但挺过来，承受了，而且也痊愈了。熊医生为他的治疗，打过保票呢。”
气氛总算缓和下来，老人没再深究下去。比了个手势，让我坐下。之后，低声而恳切地对我说：“孩子，我想请你帮个忙。”我连忙点头。没问什么事，只要是兰伯父叫帮忙的，我就应该马上答应。无论什么样的要求，我都不能拒绝。老人闭了会儿眼，待抬头睁眼时，已经安祥多了。
“你回去对子烈说，让他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干下去。他的方向没选错。我理解这份工作的意义，也知道这项工作的艰难，但我支持他们。他知道并且敬重许多远比他杰出的勇士，尽管他们知道自己会失败，在一定意义上，也根本无法取得成功。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们没有成就。你告诉他，告诉我那儿子，唯一值得追求的是，在活着的时候，想着自己的事业。绝不忘记自己生存的意义，绝不惧怕周围所发生的种种暴力和生活中的种种不幸。在最悲哀的时候寻找快乐，在最绝望的时候寻找希望。永远朝着一个方向努力，不被任何压力所屈服。这，就是以离尘出世的精神，做入世救人的工作。一个人的学问，不是看他有多少学位；一个人的成就，也不是看他有多少金钱；一个人的伟大，更不是看他有多少功名。一个人作人做事的出发点，他的理念及他的目标，就自然而然地表明了他的成功和伟大。”
我努力思索这番话的意思，一动不动地看着、听着，有几分钟或者更长一些时间。兰伯伯的话，记录下来，就是一篇文章，唯一的文章。可惜我转换得不好。子烈太像他父亲了，他们始终都做着同一个梦。活着，就在这个梦想的世界里奋斗。一旦离开了，这个梦想也不会随之结束，反而会延续到千秋万代。我突然羡慕起这父子二人来。他们在现实的生活中，离得是那么遥远，而在精神的世界里，却又贴得这么近。如同一个人，在述说着同一个理想。
“兰伯伯，您说得真是太好了。我会把这些话带给子烈，我一定会把这些话转达给子烈的。”在老人面前，我庄严地许下了自己的诺言。
这天晚上，我在兰家吃了顿饭。吃饭的只有伯父、伯母和我。子烈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在东北生产建设兵团，一个在北京郊区插队。虽说是住在京城里，可儿子四散，膝下无人，两位老人的生活，一直都是凄凉和寂寞的。端上桌来的，只有简简单单的豆腐、白菜，唯一看着新鲜点的，是一盘火腿。兰伯伯用餐，就像他惯常的风格，轻捷无声，缓慢幽雅。他对这些简单的食物，也有一种非常满足的享受的表情，甚至有一种珍惜的心情。他的嚼和咽都很慢，只吃豆腐、白菜，对火腿连尝都不尝一口。兰伯母把火腿夹到了我的碗里。
“早就听宏源说了，芽是个馋闺女。几天前啊，你伯父上街就买下了这个，专等今天叫你解馋呢。孩子，怎么不吃了？伯母知道你家里不缺什么，但是，你一定要多吃一些，就权当是替我那儿子吃的吧。”
这番话，使我心里立刻抽动了一下。因为老人提到了兰子，又是坐在兰家的餐桌上，吃这顿晚饭的，我的心情真是百感交集，欲言又止啊。
子烈的萨克斯管就放在箱子上，旁边依然摆着从前的乐谱。这里，有他的爸爸和妈妈，他们都是那样慈祥善良，和蔼可亲。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家了。我觉得在这屋子里的每一分钟，都是非常宝贵的；每一分钟，我都不舍得白白过去；每一分钟，我都要为他吃、为他看、为他听、为他来感受家里的一切。我对爱，曾经有过无数浪漫的幻想；我对未来，曾经做过无数美好的憧憬。这些，子烈，他全都给我了。当我认真而诚恳地生活时，我发现，造物主对世事的安排还是很公平的。只要努力，只要我们耐心地等待，一切，便都会水到渠成，马到成功的。
“还在很小的时候……”兰伯父娓娓道来。“子烈就特别喜欢看世界地图了。他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坐在那里看地图，就像看一本引人入胜的小说那样。”
我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听着，等他把这类话题继续下去。只要是关于子烈的，我都爱听，都感兴趣。墙上的挂钟，一直都在不停地摆动。每过一个钟点时，便会“铛铛”地发出一阵清脆而悠长的金属撞击声。我坐在硬木椅上，规规矩矩。兰家的家具也是古香古色的。人坐在这种椅子上，除了正襟危坐，不可能再有第二种姿势。
临走时，伯父送我到大门口，最后对我说：“孩子，听伯伯一句话，你走时，可以不来看我们。千里迢迢，我们也不让你带什么东西。但是，我的话你必须记住、带到。记住，你和我那儿子都必须记住，在任何情况下都要记住，对生活里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命运，只能接受。如果可能，就平静地接受。平静地接受生活中所发生的一切，这对你们的一生都很重要。去吧，孩子。今后的日子里，还会有很多困难，你只有接受它、面对它，才能超越它。”
我不知道老人家的这番话算不算谶语，但它让我感觉很神秘。真的，非常神秘。之后，我使劲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走了。已经走出很远了，看到兰伯父依然立在大门外，目送着我，那目光慈爱之极。他身后的槐树叶子就快落光了。几条干枝，如同碳笔随意画出来的素描。意境空灵，仪态万方。在一个看不见的空间里，洇染着我的心。这是一株上百年的古树。它似乎在告诉我们这些愚钝的后人，天道有序，一切都在更大的掌握之中。
这天夜里，我又一次失眠了，几乎一夜没睡。我想到兰伯伯说的一些话。他说，由于人生的短暂，使得许多物质追求，身外追求，显得没有价值。而最有价值的，外界永远剥夺不了的东西，便是精神生活。五分钟的热气，可以使许多人登时成为英雄。而真正的英雄，却是无论遭受多么久多么大的困苦，仍然毫无悔意或灰心的人。我也想起了子烈曾经说过的一些话。他说：无论怎样的一个社会，即使像今天这样的社会，我仍然相信，作为人类，整体追求真善美，追求进一步提升自己精神境界的要求是永存的。人若没有了这种精神上的追求，又如何算得上是人呢？所谓的以怨报怨，以荒诞还荒诞，那都是不难的。最难的不是豁出去了，而是我坚决不这样做！坚决不这样做，这样的风度、修养、境界和胸怀才是最难，也是我们最应该达到的啊。这番话，当时我绝对不能赞同，怎么能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可现在我有些懂了。
白天，站在兰伯伯面前的，只能是我。他和儿子虽然隔了千山万水，虽然改变不了儿子的处境，但是，他用一个父亲的博大胸怀和人间大爱，给了儿子多么强大的力量。我无法洞悉老人家那复杂的内心世界，只觉得兰伯伯的一切都与常人不同。我所感到的不同，并不是在服装和相貌上，而是在一种无以名状的气息上。兰伯伯就像一本古书似的，吸引着我。他宽大、雅静、慈爱、尊严。想与他们亲近的愿望是那么强烈。永远记住他的话，他就永远生活在我们身边；永远听他的话，我们就能永远坚强。我平生从未见过像兰伯伯这样的人。
没过两天，老胖子又来到我家，讲了一个差点儿叫我背过气的消息：指导员老尹已到北京。我以为这里面一定有个什么误会。除了误会，我想不出别的原因了。
“抓你们这些逃兵回农场去？”我这么跟老胖子开玩笑，老胖子点点头。
“真的？”我简直无法相信啊。
“是来抓人的。不过不是来抓我们……”
这时，一股冷飕飕的凉风吹进屋里，我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不光是冷，这风里自有一股血腥之气。
“抓谁？”
“楚陵钧。”老胖子惨然一笑。
这不可能啊。我走时，他还被关在小黑屋里，日夜都有警卫把守，怎么可能到北京来呢？现在，轮到老胖子给我讲这事了。虽然他人在北京，可对兵团的情况了解得比我还多。南来北往的知青，是凡来北京的，他一概接待。他整天闲在家里没事干，就快把个好端端的家，办成兵团驻京办事处了。
“我也没想到……老楚会这么傻。在上海时，就是个持不同政见者了，比少数派还少数派。后来，又反起了张春桥。那张春桥算个什么玩意儿？一脸奸诈相，早晚得和林彪一个下场。”
“可现在，和林彪不一样呀。”我强调了一下。
“说的就是呢。我们一直以为，老楚是很有斗争经验的。用营长的话讲，比老牌特务的心理素质都厉害……”
这，就是老胖子了。他黑得不够彻底，灰得也不够彻底，却始终保持了一种独特的风格。
“你赶快说，他怎么又到北京来了呢？”我急了，急于想了解一切。我和莎莎上汽车时，看见老楚被人押着，从远处走来。刚要打招呼，莎莎捏了我一把，愣让我把话咽了回去。看着他手铐脚镣、步履艰难、骨瘦如柴的样子，我心里真是难过极了。
“因为他什么都不交代，拒绝回答一切问题，专案组只得硬判。在任何证据都没有的情况下，居然判了他无期徒刑。”老胖子说。
这简直也太草菅人命了。照此逻辑，要想给一个人判死刑，只要怀疑他思想有问题，就可以开枪了？
“这，你也大惊小怪？没见过无期徒刑，是怎么的？他哥哥已经死了。”
我不再讲话，心头像压着块大石头似的。
“听指导员说，第二天开批斗大会，会上宣判。大会一开完，人就被带走。可就在头一天晚上，记住，芽，头一天晚上，你信不信？”他压低了声音，非常神秘地对我挤挤眼睛。“就在宣判大会的头一天晚上，营里突然爆出两件事来。一起是小上海抢了小卖部。没伤人，却把东西洗劫一空。一起是小四川为了一个女人打起群架来，打到了营部。双方都动了武器，见了血。营里所有的武装，都来解决这两起事故。也不知怎么地一来，楚陵钧就趁机逃跑了。”
话已然说到这份上了，却仍然让我难以相信。老胖子头上冒着热气，瞪大眼睛看着我，仿佛要找谁评理似的。
“那看守他的人呢？他是怎么躲过武装警察的眼睛，逃出来的呢？”我确实已经傻了。
“这，别问我，你问楚陵钧去！我保证没有渲染、夸张，全是指导员亲口对我讲的。前天晚上，我请他和营长吃饭，把他们灌得够戗。酒后吐真言，在饭桌上，就讲了这些情况。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营部几乎所有的人，都被卷了进去；所有的武装，都在和小上海、小四川闹腾，全营乱成了一锅粥。天晓得，楚陵钧是如何逃出来的？反正，他是逃出来了。”老胖子和我尽情地聊着，我显得更加茫然。只知道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挑战，其它的，我一概不懂。而老胖子则是在镇静之中，透出快意的。唯一遗憾的是，他没能参加这场较量。
“那以后呢？”此刻，我只晓得问“以后”了。以后的情况，必定是凶多吉少，难道他们不晓得什么叫无产阶级专政吗？
“以前，我对子烈说过，只要不是保卫祖国，你就甭急着往前冲。现在，我把此话收回。”
“我问的是楚陵钧，一会儿你再说兰子烈。”
“那咱就说楚陵钧。老楚这家伙勇敢得出奇，机警得出奇，可也傻蛋得出奇。他身无分文，任何证明都没有，居然越过了所有的关关卡卡，万里迢迢地来到了北京。也不知上错了哪根弦，发生了这种情况，还敢往北京跑？朝哪儿跑不行，非朝枪口上跑？一到陶然亭接待站，就被人注意起来。明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却还要上访，总以为世上真有个包龙图似的。接待他的两个人，当时跟他谈得挺热乎，挺好。谈过之后，说是要给他安排个住处，结果，就被安排进了功德林。马上给兵团打电话，那边正愁找不到人呢。这不，营长和指导员就来接了。”他喘了会儿粗气，极想停下来。可我的神态逼着他，不许他休息。老胖子只好继续往下讲。“接回云南，立即关进监狱。让他戴着手铐脚镣地过日子，度日如年，再也逃跑不成。”
“那他反映的问题呢？”我像豆腐一样的脑子，终于转动起来。
“什么问题？他傻你也傻？他吃错了药，你也吃错了药？自从林彪倒台后，上海掀起了一股反张春桥的风。可张春桥是谁呢？是江青同志的亲密战友，反他和反江青一样。反江青就是反毛主席。这笔账不难算，你如何连这都算不过来呢？”
“还是无期吗？”
“铁定的无期。除非……”老胖子低声自语，沉吟片刻，有好几分钟，怅然若失。“除非……整个世道来个大变动……”他不能再往下说了。下面的话，是我不能听，也不敢听的。文化大革命要万岁、万岁、万万岁，那么，这个世道还可能再变吗？
“那楚陵钧呢？”
“只有受着啦，而且，比子烈当年还惨。子烈毕竟生活在我们中间，他却要在大墙内，苦度余生了。”说罢，老胖子长长地叹了口气，似有无限的悲哀，这倒不像是他的风格了。老胖子表现悲哀的方式是骂人，这回却没骂。
“他能坚持下来吗？”
“希望他能。老楚说过，无论挺立在断头台上，还是挥锄在大山上，他的信念永不改变。”
“你分析分析，那天夜里闹事，究竟是为了什么？”我脑子终于能分析问题了。突然间，对所有的一切，反而无法理解了。无法理解楚陵钧，无法理解小上海、小四川，更无法理解营里所发生的一切。
“我估摸着，全是为了帮楚陵钧逃跑。不然，不能有这么巧的事”。
“可他们还是孩子呀。”
“一踏上西双版纳的这块土地，他们就全长大了。”
“不是要担很大的风险吗？”
“没风险。打架斗殴是常事，而且法不责众。听说呀，调查分析了一溜够，连闹事的头头都没找出来，只抓了个漂亮姐。偏这个小四川脸盘儿是够亮的，人却弱智。不知道谁是主谋，谁是策划，谁是帮凶，抓谁去？”老胖子不动声色地叙述，没加上一条他自己的意见。有谁能相信，一群十几岁的孩子，竟会把这样一个在人们看来根本无法办成的事情，搞得如此天衣无缝，水到渠成呢？也许，他们并没有考虑得很多，可是却用稚嫩的双肩，担起了维护社会正义的重任。
“那兰子呢？听说他什么了吗？”
“子烈没事，这也是指导员亲口讲的。本来计划着陪斗一场，老楚这一逃跑，批判会没开成，他不用陪斗了。指导员还说，幸亏闹事的那天晚上，子烈还被看着。否则，非从他这儿挖起不可。”
“你是说，他现在还被关着？”
我太吃惊了，简直太吃惊了！他们凭什么不给子烈自由，凭什么还要斗他呢？如果楚陵钧没逃跑，情况该当如何？如果楚陵钧逃跑未遂，情况又该当如何？所有这些，老胖子不说，我根本就不知道啊。可即便知道了，我又能怎么办呢？现在，我终于醒悟到，连队仍然是老样子，兰子也仍然是老样子。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我的回家而变好。我不相信奇迹，如同我本不相信命运。可当人处于绝境之时，唯一可指望的，不就剩下奇迹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