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译作赏析：冯亦代与海明威的《第五纵队》
冯亦代自己也对《第五纵队》的翻译最满意。在一次访谈中，他说：“你想一次翻译成功不行，总是改了又改，出了书，再版时还要改，我译的海明威的戏剧《第五纵队》，我推倒重来了五六次，现在还得修改，但现在我已没力气改了。因此，我曾苦恼、气馁，想改行，可翻译是我的爱好？？”【14】海明威被介绍到中国来，已有七十多年。近年来，关于这位作家研究的速度与规模有了很大进展。除去各类原著的翻译外，绝大部分为生平评介和创作研究的单篇论文。1933年，我国左翼《文学》杂志发表《美国新进作家海明威》是最早介绍海明威的文章。1936年，西班牙内战开始，冯亦代视西班牙人民掀起全世界争民主的浪潮为人类的希望。那时中国正在遭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到了1937年，他偶然在书店里买到一本厄普顿·辛克莱写的《不许通过》，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有关保卫马德里的小册子，冯亦代读了又读，为之流泪，为之振奋，而且更坚定了他对西班牙人民的同情。其时，日本帝国主义在华北发动了“七·七事变”，而后战火又蔓延到上海，“八·一三”的炮声真正揭开了中国抗战的序幕，无形中就把西班牙内战和中日之战联系在一块了。中西两国人民都是国际法西斯主义的牺牲者。他一有空暇就翻译《不许通过》，认为这是一本对中国抗战有帮助的作品。从此就爱上了海明威。1990年厦门大学教授杨仁敬的《海明威在中国》一书，可说是少见的研究性专著。作者在此书中论述了我国译介和研究海明威作品的情况。冯亦代的翻译，就像海明威那样，是“一个手拿板斧的人”，“斩伐整座森林的冗言赘词”。
一、海明威与《第五纵队》
厄内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美国20世纪十分重要的作家，中学毕业以后当过记者。记者职业对文字、文体的要求对他日后的作品内容和风格产生影响。他的文风主要继承马克·吐温的口语体传统，文字质朴无华，但蕴涵却极为丰富。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海明威参加志愿救护车队，在意大利前线受伤。【15】1937年他在马德里围城中逗留了好些时候，负责采访战地新闻，除了拍摄新闻纪录片《西班牙大地》外，写了他唯一的剧本《第五纵队》，并自1938年中在美国《老爷》杂志上发表了《告发》（1938年11月）、《蝴蝶与坦克》（1938年2月和《大战前夕》1939年2月）三篇有关马德里奇柯特酒吧中战时生活的故事。故事主要讲的是西班牙内战时期马德里之围中保卫人员英勇地潜入敌方侦查，粉碎敌人在马德里城内间谍网“第五纵队”的戏剧性故事。
二、准确的理解与表达（Comprehending and expressing precisely）
为了达到原著的确切意义，获得翻译成功，冯亦代常常对句子，甚至是词语改了又改，总觉得没有达到原文水平。《第五纵队》翻译过程中他还请他的女儿阅读译文，检查是否有不当之处。英语语言中一词多义是家常便饭，且词义随上下文变化。冯老绝不死扣字典，而是根据情境灵活运用。以下为冯译文坚持词源准确的例证。
①Spirit...He is well though.He is full of life and good spirits.
（Hemingway 1939：p14）
？？可他会干的。他怪生气勃勃、兴高采烈的。
a....The spirits are getting awfully bad at Chicotes.
（Hemingway 1939：p14）
？？奇科特酒吧的酒越来越差劲了。（冯亦代2004：p12）
②And...Now let me tell you something.You come to fight for an ideal say，and you get scared in an attack. You don't like the noise or something，and people get killed—and you don't like the look of it —and you get afraid to die —and you shoot yourself in the hand or food to get the hell out of it because you can't stand it.Well you get shot for that and your ideal isn't going to save you，brother.（Hemingway 1939：p29）
？？现在让我来跟你说说。你来作战是为了一个理想，但是你在一次进攻时就吓怕了。你不喜欢枪炮声什么的，而人们却被杀死——而你又怕看死人的样子——于是你也怕死了——你就在自己手上或者脚上开一枪来干脆逃避战争，因为你受不了啦。好吧，你要为此挨枪毙，而你的理想救不了你，老弟。（冯亦代2004：p29）
③a....And you think Mr.Philip is a really bad man.（Hemingway 1939：p64）
？？你认为菲利普先生真是个不规矩的男人？（冯亦代2004：p71）
b....was it very bad？...（Hemingway 1939：p65）
？？有那么糟吗？（冯亦代2004：p72）
c....They don't smell badly，do they？（Hemingway 1939：p81）
？？并没有恶臭，是吗？（冯亦代2004：p91）
冯亦代十分强调熟练掌握汉文字，只有这样译者才能运用已有文化背景知识，确切理会中文与英文之间差异，创造出优美的译文。由于中英文之间存在着明显的语法与表达上的不同习惯，那么翻译过程中为了使得译文严谨又不乏生动，词语的增补、删减是必不可少的策略。当然这些技巧的误用也会导致歪曲原文。冯译文非常准确地传达了这一原则。
1）增词：（Word-adding）
a.DOROT HY∶Oh，it was lovely.
PETRA：Se？orita，you say such dreadful things.
DOROT HY ∶ No，but Petra it was lovely. （Hemingway 1939：p32）
陶乐赛：哦，热闹得很。（冯亦代2004：p32）
比特拉：小姐，你老说吓人的话。
陶乐赛：不，不过比特拉，的确热闹。（冯亦代 2004：p32）
b.DOROTHY：..And what did he do？（Hemingway 1939：p63）
陶乐赛：？？那他后来干了什么呢？（冯亦代 2004：p70）
以上冯译文中显然增加必要词语以展现原著内涵，准确传达原文言外之意，让读者心领神会。例如：a.中冯译文在“热闹”前增添了“的确”，以表示“for sure”，强调陶乐赛确实重复了一遍。又如，b.中冯译文增加了“后来”，因为可以从上下文中得知什么是陶乐赛希望知道的，什么是他后来会去做的事。虽然译文超出了原语的范围，但是这样的译文突出了视觉性，从而让读者领略原著的艺术风格。
2）减词：（Word-subtracting）
a....DOROT HY goes to the electric light and switches it off.... （Hemingway 1939：p21）
？？陶乐赛走去把典灯关掉？？（冯亦代2004：p20）
b....But Petra，he made me happier than anyone has ever made me. （Hemingway 1939：p63）
？？不过彼特拉啊，他比任何人都使我快活。（冯亦代2004：p70）
c....I don't believe a word of it....（Hemingway 1939：63）
？？我一个字也不相信。（冯亦代2004：p71）
从以上所举三例中，我们发现冯译文根据译入语习惯，删减重复性词语，以免译文拖沓啰嗦。省略多余词语而不失原文含义，使译文彰显原著艺术风格，保持简洁、富有活力是其译文的另一策略。
三、风格的传译（Following the original style）
1）《第五纵队》剧本中主要人物有着不同背景，操着不同的英语，其中旅馆的经理，一位当地西班牙人，他的英语支离破碎，又不符语法，表现出老于世故、奉承拍马的二重性格。为此，冯译文以坚持生动形象地再现该人物为目标，翻译时注意译文对话的非规范性、口语性、连珠性、不可理解性。
a....I just come by see you have any little thing of any kind of sort you don't want to eat....（Hemingway 1939：p15）
？？我刚走过这儿来看看你们有没有什么零七八碎你们不喜欢吃的小东西。？？（冯亦代2004：p13）
四字词的正确语序是“七零八碎”，冯亦代在译文中特意用不规范的汉语词序，借此表达原文中“经理”这个角色不地道的英语。
b.I mean only to enter and see if every thing in order. Control possible actions of young lady in case your absence or incapacity.Also desire offer sincerest warmest greeting congratulations admirable performance feat of counter-espionage resulting announcement evening papers arrest three hundred members Fifth column.（Hemingway 1939：p98）
我只想进来看看是不是样样事都没问题。控制年轻姑娘可能会干出的行动，万一你不在或者管不了。而且要想表示最诚恳、最热烈的致敬，祝贺你的可钦佩的表现，反间谍工作的业绩使得晚报宣布逮捕了三百个第五纵队队员。（冯亦代2004：p110）
原文中“经理”的话语并不符合英语的常规文法，需反复思考，方能明白。冯亦代在原文中为保持原文的语言风格，一方面译文略显冗长，另一方面力求保持原文词序。译文虽艰涩，但读者却能从中体会原文的语体特征。
2）许渊冲曾表示精致的译文必须是在感官、声音、形式上是优雅的。拟声词在保持原著的生动性上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剧本《第五纵队》以西班牙内战为背景，因此文中自然呈现许多炸弹爆炸的描写。为了达到审美效果，冯译文广泛使用象声词，特别表现在对弹片落到马德里这一段的描述性语句中。这些模拟声音的词生动、真实，富有艺术魅力，且又起到了修辞作用。
a.There is a crash outside the window in the street，followed by an incoming whistling rush，and another crash. You hear pieces of brick and steel falling，and the tinkle of falling glass.（Hemingway 1939：p21）
窗外街道上一声爆炸，接着是炮弹急速飞来的嗖嗖声，又是一声爆炸。你听到碎砖钢筋掉下的声音，还有玻璃掉下的乒乒乓乓声。（冯亦代2004：p20）
b.There is another banjo twang — a moment of quiet and then a great incoming rush，this time much closer，and at the crashing burst，the room fills with smoke and brick dust.（Hemingway 1939：p22）
又是一阵班卓琴琴弦的咣啷声——静了一下，接着是炮弹急速飞来的响亮的嗖嗖声，这一次近得多，落地爆炸时屋子里满是烟和砖屑。（冯亦代2004：p21）
c. You hear the clanging of an ambulance.... （Hemingway 1939：p23）
只听得一辆救护车的当当钟声。？？（冯亦代2004：p22）
d....They are a very different sound from the incoming shells.T here is a sharp cracking boom，boom，boom，boom，as a kettledrum would make struck sharply before a microphone and then w hish，w hish，w hish，w hish，chu，chu，chu，chu，chu—chu—as the shells go away followed by a distant burst....（Hemingway 1939：p91）
这声音和射过来的炮弹声音完全不同。先是一阵尖锐的嘭、嘭、嘭、嘭声，好像一只铜鼓在扩音器前猛烈地敲打着，接着是嗖、嗖、嗖、嗖，啾、啾、啾、啾、啾——啾——这是一颗颗炮弹飞射出去的声音，接着远方响起一阵爆炸声。？？（冯亦代2004：p102）
二、电报式文体，音调铿锵（A telegraphic style，finger-popping）
海明威擅长电报式的语言风格，音调铿锵，富有节奏，句子短小精悍，口语化表达，因此他的作品易于理解且内涵深刻。冯译文不遗余力地保留这些原著特点。以下为他常常运用的三种技巧。
其一，尽可能多用动词
a....Camps，college，money in family，now more or less than it was，usually less now，men，affairs，abortions，ambitions，and finally marry and settle dow n or don't marry and settle down.（Hemingway 1939：p85）
？？露营，上大学，家里有点儿钱，现在比以前多或少，一般是少了，交男朋友，搞恋爱，打胎，野心勃勃，最后就是结婚，过安定的生活，或者不结婚而过安定的生活。（冯亦代2004：p95）
原著中多采用名词，而冯译文把名词转化为动词或用动词+名词的动宾结构，在其中译文显得有节奏感。
b....The poster flags open at the bottom and in PHILIP's room，on the night table by the bad，there is a vase full of chrysanthemums.There is a bookcase along the wall to the right of the bed，and cretonne covers on the chairs.There are curtains on the windows，of the same cretonne，and the bed has a cover over its w hite spread. （Hemingway 1939：p77）
？？那幅宣传画的下端飘动着，而在菲利普室内，床边的床头柜上摆着一只花瓶，满插着菊花。床右边沿着墙壁放着一只书架，几把椅子上罩着印花布套。窗户上挂着窗帘，也是用这种印花布套做的，而床上的白床单上盖着一条被单。？？（冯亦代2004：p85）
上例中译者三次使用“there be”的存在句型，三个动词“flags”，“covers”和“has”描述菲力普的房间，并且把它们译为带中文助动词“着”7个动宾结构：“飘动着”，“摆着”，“插着”，“放着”，“罩着”，“盖着”，“挂着”，其目的使译文更富有铿锵感。
c. The door opens and shows two ASSAULT GUARDS in blue uniforms，flat caps，with rifles. （Hemingway 1939：p30）
门开了，出现两名突击队员，身穿蓝制服，头戴平顶军便冒，背着步枪。（冯亦代2004：p30）
上例中，原语只有2个动词，而译入语出现了5个动词：“开”，“出”，“身穿”，“头戴”，“背着”。冯译文在此用介词译为动词的技巧以增加原著的节奏。
其二，尽可能多使用重复词语
a....the first thing is for you to start here now and do something worth doing and stop this absolutely utter playboy business....（Hemingway 1939：p36）
？？你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在这儿开始，做一些值得做的事情，而且停止这些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花花公子行为。？？（冯亦代2004∶37）
b....All the clothes are hung neatly on hangers... （Hemingway 1939：p77）
？？所有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挂在衣架上。？？（冯亦代2004：p85）
c....but aren't we going to go and live together and have a lovely time and be happy？...（Hemingway 1939：p80）
？？不过难道我们不是要一起去，住在一起，过过好日子，而且快快活活吗？？？（冯亦代2004：p89）
d....Haven't I done my work properly？... （Hemingway 1939：p83）
？？难道我没有规规矩矩地干我的工作？？？（冯亦代2004：p93）
e.Is just come tell you all right can take a joke，Mr. Philip....neither is to spoil，maybe.If you think it over....（Hemingway 1939：p69）
不过是来告诉你开开玩笑我是受得了的，菲利普先生。？？也不能糟蹋，也许吧，要是你好好想想的话？？（冯亦代2004：p77）
短语重复策略在中文翻译的作用不可小视。它赋予译文音乐性，使得译文更加富有口语性和可读性。海明威著作本身以口语性为特征，其剧本中的对话更像是日常交谈。冯译文遵循口语体风格，使用重复性短语，增添译文强劲节奏。
其三，尽可能多用四字词语
a.Because you're useless，really.You're uneducated，you're useless，you're a fool and you're lazy.（Hemingway 1939：p104）
因为你不中用，真的。你不学无术，你百无一用，你是个笨蛋，而且你很懒惰。（冯亦代2004：p118）
b....You're a perfectly vicious commodity.Never home. Out all night. Dirty，muddy，disorderly.... （Hemingway 1939：p105）
？？你是种彻头彻尾的心术不正的商品。从来不待在家里。整夜在外面逛。脏兮兮、满身是泥、衣冠不整。（冯亦代2004∶p118）
c....Not be selfish.Not be egotistic.... （Hemingway 1939：p57）
？？不要只顾私利。不要自高自大。（冯亦代2004：p63）
以上冯译文利用四字词语，充分展示译入语特征，因此中文译文更激发情感。因四字译文形式上的相似，阅读时一词接着一词，节奏十足。
